三个人都愣在当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发展,白学逸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温阿姨认错人了。
他想躲开这位阿姨的手,可温小茶神情太过悲伤,眼泪流个不住,冰凉的手掌贴在他脸上,微微颤抖,像是倏然见了心中思念千万遍的人,害怕是假的,也许这一幕总会出现在梦里,经历过太多次一碰即灭的失望,又希望是假的,因为那个人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只要见不到,就能假装对方一切都好。
白学逸没动,怕伤了温小茶的心,只是生生挺在原地,紧张得脖子都僵了,一动不动任凭她摸他的脸。温小茶愈发激动,倾身抱住了他,问道:“好孩子,你爸爸跟你提过吗,我是你姑姑啊。”
这阿姨看上去弱柳扶风,白学逸一个大男人生怕喘气儿重了都会把人吹跑,没想到手劲儿还挺大,一抱上来,白学逸被勒得差点儿吐血,只能加了点儿力气挣来束缚,后退一步:“阿姨,你可能认错人了,我没有爸爸。”
“你说什么?”温小茶一张脸顷刻间灰败至极,像是所有生的希望都在片刻间消失,死死抓住白学逸胳膊才能站稳,说道:“难道你爸他已经……”
她迟迟说不出那个“死”字,可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不但话说不下去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温习羽虽然不明状况,但从小到大母亲总跟他提起白莱舅舅,知道在温小茶心中白莱舅舅既特别又重要,生怕再说下去她会当场晕倒,慌忙上前解释:“妈,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学逸他失忆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不记得过去的事,他也不知道他爸去哪儿了,所以才这么说的,白莱舅舅肯定没事,真的我向你保证,你要是不跟他提起,他都不知道有白莱这么个人,真的,妈你相信我,妈你冷静啊,妈……”
温小茶这才清醒回神,自知失态,放开白学逸说道:“你看,是我糊涂了。小羽,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快跟我说说。”
温习羽道:“进去说啊,哪有让客人在外面站着说话的?”
四人进了门,佣人送来吃的喝的,全都自觉退了出去,温小茶说没有命令不让任何人踏进屋子,拉着三个孩子坐在客厅里,听温习羽讲述荒棘镇的经过。
她虽听得认真,但一双眼睛大多时候都落在白学逸身上,盯得他颇不自在。白学逸坐在离温小茶最远的地方,紧紧靠着敖小鱼,恨不得也缩成十七那般大小,跳进敖小鱼怀里拿他衣服一遮,假装自己不存在。
十七,对了,十七。先前只有茫然,这时才想起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忙不迭打断温习羽,解下背包,抱出十七送给温小茶:“温阿姨,温叔叔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话毕也不管十七愿不愿意,径自往温小茶腿上一放,扭头又回到敖小鱼身边老老实实坐下了。
十七一离开白学逸身边,小脸立时皱成一团,眼里包着一汪泪,嘴巴一瞥,拼命朝白学逸伸手,眼看着又要哭,温习羽一想到他每次哭起来的魔音贯耳直头疼,一步上前按住十七的嘴,喝道:“不许哭。”
许是声音太大又太突然,十七愣了愣,抬头看看温习羽,竟真忍住了后面的哭声,只是眼泪怎么都憋不回去,大滴大滴顺着腮边滚下,都落在了温习羽手上,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委屈至极。
温小茶轻声开口:“小羽,别吓着它。”
温习羽一听,虽惊喜却又很难相信,问道:“妈,你也能看见十七是……是活的?”
到底是生过养过的,带孩子比起三个大男人来要熟练不少,温小茶的注意力终于从白学逸身上收回,又转到十七这里,极其自然地把孩子搂进臂弯,问道:“你知道温藏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去找这个小泥娃娃吗?”
温习羽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他刚刚说这是你的东西。他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是你的,不让我去我也会去的,干嘛还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威胁我?温藏可真是个神经病。”
温小茶道:“他当然要让你去,而且不能告诉你实情,因为他只想确认你能不能看见这娃娃是活的。”
她说着目光在三个人身上扫了一遍,问道:“你们三个都能看见是吗?那有没有让温藏发现?”
温习羽说起这个就来气:“他们在我车里装了监听设备,幸亏我们三个机智,有什么都在手机里说,不让他听见。放心吧,瞒着呢。”
说到这里又觉不对:“妈,你这里安全吗,他们会不会给你这屋子装监控啊?”
“不会的,”温小茶道:“温藏不会这么干的,他不会做多余的事。”
温习羽道:“那就好。对了妈,你认识白学逸吗?他是……他是白莱舅舅的儿子?是我弟弟?”
温小茶听他一问,又抬起头看向白学逸,眼眶一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敖小鱼却淡淡开口:“阿姨,有句话先前看您心情不好,没好意思提,恕我冒昧,就是想问一句,我们一进来您就说白学逸是您侄子,您是通过什么确认的呢?温习羽说您二十多年没回过国,白学逸才十九岁,这么算下来,您应该没见过他吧?”
温小茶道:“如果以后你有机会见一见白莱,就会明白,白学逸和白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世上除了亲父子,还有什么人会这么像呢?”
“有机会?恐怕这机会挺渺茫的,”敖小鱼道:“看见他的前提是,世上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温习羽听他话里带刺,立刻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妈骗你们?”
“没这么说,”敖小鱼道:“就是想确认一下真假。失散多年找回来的亲生子女,还得比对DNA才敢认呢,您这里只凭一眼就能断定白学逸是您亲侄子,您比现代科技还厉害。”
这话越说越像是质问,温习羽哪里还听得下去,一字一顿喊他:“敖小鱼。”
“温习羽,”敖小鱼静静看着他,分毫没给他面子:“温阿姨是你妈,当然说什么你都会信,可她又不是我妈,我凭什么不能多问一句?”
他转头看向温小茶,笑道:“温阿姨,我理解您处境不便,亲子鉴定如果有困难,照片总能有一张吧?唐管家说了,您跟白莱关系好,从小一起长大,您找张照片给我看看,只要他真跟白学逸长得一样……别说一样,哪怕有一半儿像我都相信。”
“您有照片吗?”
自打一见到温小茶他就感觉不对,加上来时的各种猜测,前后一对照,种种怪异之处全都有了对应。说是温小茶被绑架,没有人身自由,可她过得不是挺好吗,温藏也没对他怎么样啊。
温习羽一见面就拉着他们一起来救母亲,可说到底不过两个陌生人而已,他怎么就能轻易相信了?
还有白学逸,怎么就恰好出现在荒棘镇,还偏偏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可不就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吗?大街上随便拉过来一个人,刚好是从没见过面的侄子?拍电视剧敢这么写剧本都要被人骂一句烂片吧?这是拿他俩当傻子耍吗?
诚然他跟白学逸相处也没多久,可终归认识在温习羽之前,又让他遇上了这种事,一想到白学逸什么都不懂,还不记得自己身世,敖小鱼就觉得实在不能扔下他不管。若他今天由着白学逸跟温家相认,往后会过什么日子真是想都不敢想,他一个能引雷的奇人,身上还指不定藏着什么秘密呢,落进温家手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温小茶抬头看着他,沉默许久,摇摇头道:“没有,我没有白莱的照片,温藏说他二十几年前失踪了,他的照片也……”
“没有照片,那就是没办法证明了?”敖小鱼笑了笑:“那我到要问一问了,既然白莱跟您是双胞胎,为什么要姓白?温藏叔叔对您对温习羽都不错,应该也不会虐待白莱,您和白莱又为什么要怕他?还有,您说白学逸跟白莱长得一模一样,那温藏叔叔和唐管家为什么看见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白莱不也是温藏的弟弟吗?到底你们温家真有白莱这个人吗?还是说你们提前商量过什么,要设个局把白学逸留在你们家?”
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对,突然想起回温家的途中,唐管家的确对白学逸太关注了些,主动问他好几个问题不说,后来的路上也是一有机会就打量,那时候他还拿这件事做筏子吓唬过白学逸来着。
最初他只觉得白学逸长这么好看,别人多看两眼也属正常,如今回想一下,唐管家看白学逸的眼神其实很复杂,并非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凝视,更多的是好奇和探究。
或许唐管家和温藏一早就知道白学逸的事,更提前联系过,只是在他们三个面前故意不说,那就更可怕了,弟弟的儿子时隔二十年突然出现在家里,他们为什么不认?
他没工夫去深究这些问题,反正不管怎么样,温藏和温小茶肯定有一方不怀好意,甚至还有可能两人是一伙儿的,要对白学逸不利。血缘是天然纽带,在不了解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敖小鱼没办法轻易相信兄弟阋于墙的戏码,他们都姓温,假如斗不过,那就只能躲。
“你疯了吧?”温习羽听他越说越离谱,先不干了,过来推他一把,问道:“敖小鱼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我妈费尽心机诓白学逸来温家,要对他图谋不轨吗?他有什么好的?我们图什么啊?有毛病吗?你自己拿他当个宝就算了,还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呢?”
敖小鱼站起,横跨半步,严严实实挡在白学逸面前,看着温习羽,分毫不让:“图什么我可想不到,那就要问你们自己了。你也看到了,白学逸可不像是个普通学生,谁知道你们还掌握了他什么信息?”
温小茶听完他这几句质问,却一句也答不上来,只是在他提到温藏的名字时神情变了变,十分慌张:“你们见过温藏了,是吗?”
温习羽道:“妈,就是温藏让我们一起来看你的,要不然你住那么偏,我根本找不着你。”
好不容易恢复血色的脸再次煞白,温小茶低语几句:“他让你们来的……他……”
蓦地,她抬头看着白学逸,飞快解释:“对不起小白,是我认错人了。你只是跟我哥哥长得太像,所以我才以为你是他儿子,现在误会说清楚就算了,你们跟温家没关系,快走吧,想去哪儿去哪儿,只是别再靠近温家。”
敖小鱼见她翻脸比翻书都快,敏感又神经质,实在没心思再跟她较真,回头问白学逸:“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
白学逸拉住他手腕,使劲点头:“你走我也走,不过我们去哪儿啊?”
敖小鱼道:“回我家啊,还能去哪儿?”
那么艰难地见到亲妈,还没说几句话就发展成这种局面,温习羽怎么也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不想让他们两个走,上前拦住:“你们……你们不能走啊。”
敖小鱼道:“我俩该干的事儿都干完了,十七帮你抢到了,说要救阿姨,可是阿姨好好的,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救,还留下来干什么呢?”
温习羽道:“答应你的车还没买呢。”
敖小鱼道:“无功不受禄,救不了阿姨还要什么车。怎么,这么不愿让我们离开,难不成你好不容易把白学逸骗到家里来,不想功亏一篑?”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他是骗子,温习羽气愤上头,吼道:“你觉得我在骗你们,可我以前根本就不认识白学逸,我去之前也不知道他会出现在荒棘镇,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信啊。”
“你们是什么想法,我怎么会知道,”敖小鱼拉起白学逸,拨开温习羽:“让一让,我们该走了。”
温习羽还想再说什么,却听温小茶道:“小羽,别说了,让他们走吧。”
两人走了几步,没等迈出大门,又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陡然拔高,大有把房顶掀翻的势头。白学逸其他倒无所谓,独独放不下十七,但温藏都说了这是温小茶的东西,他总不能再夺走,只好回头朝十七挥挥手:“十七,我走了,你别哭了啊,温阿姨会对你好的。”
十七哪里听得懂,在温小茶臂弯中挣扎不休,伸出两根莲藕般的胖胳膊想让白学逸抱,身子前探到快要摔下地去,眼看这母子俩难舍难分的,真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温习羽虽不知十七到底有什么作用,却觉得让孩子离开母亲太过残忍,说道:“妈……要不然……”
温小茶朝他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这娃娃本来就不是原先那一个,你们找错了。”
她上前将十七还给白学逸,说道:“以前在家里别人看不见,只有我和你父亲知道,温家的那个娃娃,胸前长命锁上刻的是二,你们抢来的是十七,不是同一个。”
白学逸接过十七拍拍他后背,惊讶道:“您的意思是,这泥娃娃不光只有这一个?二和十七……那中间岂不是还隔着十几个?”
温小茶道:“或许吧,我长居国外,很久没见过这娃娃了,这次如果不是你们带了十七来,我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
她说着不知想起什么,柔和一笑:“原先那一个,应该是跟白莱一起失踪了吧。”
孩子都要回来了,这下再也没什么可牵挂的,敖小鱼道:“走吧。”
白学逸抱着十七,跟温小茶道谢,最后又看了一眼温习羽,挥挥手:“三哥,再见了。”
按理说哪怕是客套也该说一句常联系,但很明显敖小鱼和温习羽之间闹了不愉快,白学逸总觉得说这话像是立场不够坚定,要背叛小鱼哥一样。为表明自己始终是站在敖小鱼这边的,白学逸嘴唇动了几次,到底也没再说下一句。
温习羽胸口莫名有些酸胀,像是吞了坨棉花经水泡涨,沉甸甸浮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眼看两人要出门了,忽然开口:“我……我送送你们吧。”
敖小鱼道:“不用,唐管家应该在外面等着,你好好陪着阿姨吧。”
门外种下大片竹子,翠色浓郁,随风一晃便擦去了那两人身影,只断断续续送来孩子的哭声,再后来许是白学逸哄过,哭声也渐渐止歇,温习羽朝前走了几步,想追出去,却听温小茶叫他:“小羽。”
温习羽不回头,只是应了一句:“妈,怎么了。”
温小茶坐到沙发上,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也走吧。”
“啊?我,我去哪儿啊?”温习羽这才认真起来:“你要是不想离开中国,我就呆在这儿陪你,我没什么要去的地方。”
温小茶道:“你可以去你爸爸那里,也可以四处走走,地球那么大,哪里盛不下你?”
温习羽又气又想笑,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你在这儿住着我能放心走吗,我本来想的是让他俩帮我救你出去,咱们去美国找我爸,现在可好了,这两个不讲义气的说走就走,温藏又看得那么严,一时半会儿你是走不成了,那我还能怎么着,我不得在这儿陪你住着啊,我不在,温藏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不会的,”温小茶道:“他现在最怕的事就是我死了,只要我好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他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至于你,”她又略抬一抬眼睛看过来:“你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价值了,留在这里他最多当你是个摆设,养着你也不费什么事,你要走他也不会拦你,反正你也给他添不了麻烦,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吧。”
虽说暂时脱离险境,但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侮辱感,温习羽莫名其妙:“我怎么就没有价值了?就因为我隐瞒了能看见十七的事,我就没什么用了?温藏拼命找能看见十七的人,他想干什么?”
温小茶有片刻失神,怔怔望着门外竹丛好久才回过神来,说道:“是温家血脉中带来的能力,有些人能看见,有些人不能,刚好我和你白莱舅舅都可以,你又是我的儿子,白学逸是白莱的儿子,大概温藏是想弄清楚,你们两个有没有遗传到。”
这话很难说服温习羽,他心中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挤得快要装不下,只能走到温小茶面前,尽量放轻声音,问道:“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学逸是我从荒棘镇随便拉过来的,怎么就成我表弟了?还有白莱舅舅,你跟我从小说到大,可我从没见过,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去国外看看你?真有这么个人吗,既然有,又怎么会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他想起自己跟敖小鱼的冲突,冷静下来很快开始后悔,人家是来帮忙的,帮忙的前提当然是要保证自己安全,可自从进了温家,几件事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细想真像是为了留下白学逸而设的局,敖小鱼怀疑实属正常。
白学逸没什么脑子,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看刚过来那会儿的傻样儿,要不是敖小鱼拦住,只怕真要开口叫姑姑了,可说到底他们就算想认回白学逸,也实在拿不出证据啊。
“你以为我不想见他吗?”温小茶道:“我们不敢见面,不能见面,互相失去消息才最好。”
她望着温习羽,眼中全是悲伤:“这二十几年里我想听到他的消息,又怕听到他的消息,回国后温藏跟我说他死了,我总也不信。白莱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看见白学逸我就更确定了。”
“小羽,”温小茶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如果暂时不想离开中国,能不能去找找你舅舅?温藏已经有行动了,再躲下去也没有用处,我怕他会为了逼你舅舅现身而伤害白学逸。”
“当然没问题啊,那是我舅舅,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温习羽道:“可是妈,你能不能多少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知道,脑子一热就去找人吧?回头万一真找着了,我舅舅问我怎么证明是你儿子,我都答不上来。”
温小茶的手蓦地颤了一下,低声吐露几个字:“我能有今天,都是白莱帮我逃脱温家掌控才换来的,如果二十多年前没能跑得成,我和白莱也许到现在还被温家蒙在鼓里,兄妹□□,生下几个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