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婚很早,在他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就一个人带他去了欧洲。具体到底为什么,母亲没说过,孩子小的时候说迟钝也迟钝,说敏感也敏感,温习羽算是成熟早的,不哭不闹跟着妈妈走了,不会为此产生“我没有爸爸了”,或者“家庭不完整”之类的情绪,只是认为母亲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只要母亲过得开心,离婚或者结婚都是她自愿的选择就好,因此从来没问过一句原因。
更何况他父亲明显多年来始终深爱他母亲,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去欧洲看望他们母子俩,温习羽也就更不会觉得亲情有哪里缺失,反而印象里总认为父母角色并无缺失又各自做各自的事,独立自由,比起不爱还要在一起互相折磨,还把一切都怪在孩子头上的“完整家庭”来,那不是酷多了?
不过弊端也有,比如这次绑架,倘若跟亲爹住在一起,那他父亲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带人来营救温小茶,总不至于靠他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祖国,临时拉来两个队友,苦苦支撑。
但另外两人不这么豁达,白学逸父母未知,并无任何想法,敖小鱼则叹息这都是什么命啊,三个人凑不出一个完整家庭来,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人以群分。
话又说回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敖小鱼孑然一身,亲人朋友一个没有,温习羽则不然,从美国到欧洲再到中国,亲戚是越离越多,光温家人都能凑好几个麻将馆了,说没有落差实在太虚伪,但转头一看白学逸又倍感欣慰,这里还有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呢,敖小鱼至少知道自己是谁,白学逸才是最惨的那个。
温家说要请吃饭,排场却非普通人家一句“吃饭”能形容的,一顿饭下来,敖小鱼以为这顿饭准确来说,应该是“宴”。
吃饭的一共就五个人,温藏,温国宁,温习羽,白学逸,敖小鱼,但伺候的打眼一看至少十个,先前那三位美女也在其列,看这阵仗,就算这些人给他们喂饭,敖小鱼都不觉得奇怪了,有钱人就是比较神经病。
想是这么想,行动上还是要有礼貌的,温藏父子俩没来时便不好意思先吃,只能干等着。长长的餐桌上,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树上摘的土里长的,华丽丽从头摆到尾,琳琅满目,或许国宴也就这阵仗了,敖小鱼和白学逸捡了最末位坐下,温习羽坐到他们身边,说道:“不用等他们,饿了就吃呗,又不是真来当客人的,他们家整个儿就是脑子有病,你们别紧张,吃就行了,想怎么吃怎么吃。”
敖小鱼道:“关键是不知道怎么吃。”
面前一盘五颜六色的甜点,做得跟艺术品相似,精美是精美,就是都看不懂哪部分能吃哪部分不能,这玩意儿要是不出现在餐桌上,还以为是个摆件儿,都不知道从哪头开始动筷子。
温习羽道:“这还不好说。”
他说完一叉子扔过去,那驾熠熠生光的南瓜马车登时四分五裂,马倒车翻,做出来不知需要多久,毁坏却用不了一秒钟,温习羽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笑道:“碎了的就是能吃的,还保持造型的就是装饰。”
自认识以来,白学逸像是饿死鬼投胎,嘴就没怎么闲着过,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主动要,就连上次给十七沏的奶粉,在确认十七不喝之后都被他给造个干净,这次到了温家的饭桌上,明明正是敞开了吃的好机会,他却眼睁睁看着一桌子好吃的,半天不动筷子。
敖小鱼夹了两口菜,见白学逸支着下巴发呆,瞪眼瞧着桌上流水一样端上来又撤下去的菜品,动都不动,问道:“白学逸,你怎么不吃?平时吃得太多,撑出胃病来了?”
“不想吃,”白学逸道:“好像有规定说,不让我们吃看不出原本食材的食物。”
敖小鱼一愣:“这是哪里的规定。”
白学逸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你们从小没人强调这个规定吗。”
“没有,”敖小鱼又问温习羽:“三哥,你们国外有这种规定吗?”
温习羽跟着摇头:“从来没听说过,外国人做的那饭,怎么说呢,素食就该烂地里,动物们也都死得冤,反正我是不吃,我们家有厨子,我只喜欢吃中国饭,没人跟我提这个规定。”
他说完想起自己好歹是半个主人,虽然饭不是他准备的,但白学逸这么爱吃的人不动筷子便是招待不周,顺手把水果给他拉过来:“那你吃点儿水果吧,他们家做的这破饭不吃也罢,回头这边的事儿结束了,咱们出去吃。”
白学逸这次倒是没客气,叉起一块儿香蕉吃了,笑道:“好,出去吃。”
温藏隔着一道屏风看完三个人的反应,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第一次见白学逸本人,真像唐管家说的,跟白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明显年轻不少,白莱当年失踪时已经二十出头,好歹算成熟男人,全然不像不远处的白学逸,简直是个刚上高中的小孩儿。
但两人必定有关系,除了长相之外,亲生父子总会有更多相像之处,比如白学逸说他不吃看不出食材原貌的食物,白莱也有这个毛病。养了他和温小茶这么久,温家对这俩孩子一饮一食都了如指掌,白莱这些小小的习惯放在以前毫不起眼,时隔多年却成了他儿子暴露的又一证据。
血缘这种东西的确奇妙,就算嘴上不承认,可一言一行都能表现出骨血里的痕迹,就像一方古董印章,无论换什么颜色的印油,还是什么模子成什么像,很难造假。
他看够了,这才带温国宁一起走过去,先为他来得太晚向那两个孩子道歉,敖小鱼和白学逸还算给他面子,纷纷起身:“温叔叔好。”
他抱歉的笑了笑:“等急了吧,刚刚想早点儿来的,谁知道临时有些事耽搁了。”
敖小鱼道:“温叔叔客气了,也没等多久。”
温习羽不干了:“你请人家吃饭,自己来那么晚,一点儿诚意都没有,这是请吃饭的态度吗?”
温藏态度放得极低:“实在不好意思,是舅舅不对,下次绝不会了。”
温习羽道:“放心,没下次了,我朋友金贵着呢,来你家吃饭是给你面子,你让他们很不开心,以后不跟你吃饭了。”
温国宁道:“行了老弟,差不多得了啊,没完没了了是吧,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温习羽道:“你们是哪门子的长辈,我的长辈不在你家。”
白学逸听他们又吵,稍觉尴尬,一拉温习羽袖子:“三哥别说了,吃饭吧,温叔叔又不是故意迟到的。”
方才还像个火药桶,别说一点就炸,不点都能自燃,谁知他一开口,温习羽登即脸色缓和:“好,先吃饭。”一坐下就开始张罗,让伺候吃饭的人把所有能看出本来面貌的菜都堆到三个人面前:“这些都能看出来是什么做的,你快吃。”
温藏像是毫不知情,问道:“怎么了小白,是菜不合胃口吗?”
白学逸正要说话,温习羽再次抢先:“是啊,谁还没个忌口呢,你管那么宽。”
敖小鱼还是认为温藏舅舅可真不像个反派,他说一句温习羽呛三句,外甥这么跟他说话了,怎么能忍住不抽他呢?换了别人家早该抽出七匹狼教他做人了。
温藏像是习惯了,不再搭理温习羽,只随便跟敖小鱼白学逸二人聊一聊,难得的是话题点到即止,只问了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以前做什么工作等一类不涉及**的话,至于家庭状况,半个字都没提,两人提前编好的假话都没用上。
敖小鱼不用编,生活经历简简单单,没什么不能说的,白学逸就比较敏感了,通过他们三个的简单调查来看,白学逸身份十分神秘,背后似乎有人刻意隐藏他的信息,加上他如今记忆全失,不知遭遇过什么事,那就更不能随便乱说,任何一个字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敖小鱼提前跟他商量:“问起的时候你就说你是我同学,别的问题都我帮你回答。”
白学逸跟他俩在一起时基本不带脑子,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他问我什么我都一句话,问小鱼哥。”
好在,温藏没问。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一桌子人心思都没在饭上,白学逸和敖小鱼认真应对温藏的问话,字斟句酌,温习羽则随便对付几口,捡着白学逸能吃的东西都塞给他,还不忘每次见了温藏必定要提起的话题:“你到底什么时候让我去见我妈啊?”
温藏笑了笑:“随时。”
三个人同时停下筷子:“啥?”
温藏不置可否,笑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去吧,你母亲也很想你。”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怎知多日心愿突然达成,而且一句条件不提,甚至都没说让他把十七交出来,温习羽一时竟不敢相信,觉得这厮一定没憋好屁,又问他:“真的?你没欺负我妈吧?我告诉你,我如果看我妈少了一根头发,我把你们温家烧了。”
这种小孩儿放狠话的方式,对温藏造不成任何威胁,他附在唐管家耳边说了几句话,抬头对温习羽道:“你想知道你母亲有没有少一根头发,自己去数数不就是了?”
唐管家适时走过来:“少爷如果吃饱了,我带你去。”
“等……等等,”温习羽道:“那个泥人儿你还要吗?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不是……”
温藏道:“不了,拿去给你母亲就可以,那其实是她的东西,你只是替她找回来。”
温习羽一愣:“我妈?”
温藏却不再过多解释,只说道:“交给她吧。”
唐管家已经走过来:“少爷,这边请。”
三个人再也顾不了礼貌不礼貌,起身跟着跑出去。
温家实在太大了,先前温习羽悄悄转过一圈,问了好几个佣人也没问出温小茶到底被关在哪里,这次唐管家带他们去,一出门竟然叫来了观光游览车,一路转悠,沿着连温习羽都没见过的路,到达又一处院子。
路上唐管家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热心介绍途中景点,有些大树和石头竟还能说得出来历,最后才提起要去的院子:“少爷从小不在国内,不知道这处院子也正常,这里是茶茶小姐和白莱少爷的住处。”
温习羽一怔:“我妈和我舅舅?他俩单独住吗?不跟我姥姥姥爷住一起?”
唐管家道:“他们同岁,又从生下来就一起长大,感情好不愿分开,可不就住一起了吗?”
温习羽没往心里去:“双胞胎吗,感情好很正常。”
“双胞胎?”唐管家像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问道:“茶茶小姐说她和白莱少爷是双胞胎?”
温习羽道:“本来不就是吗,我妈说的还能有假?”
唐管家面露难色,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衡量不知该不该跟温习羽说,半晌才道:“如果是双胞胎,为什么白莱少爷要姓白,不姓温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温习羽道:“我也跟我妈姓啊。”
这次唐管家又过许久才道:“算了,茶茶小姐说是就是吧,既然当年的婚事不成,白莱少爷的确算是你舅舅。”
温习羽没听明白:“什么婚事?谁的婚事?”
唐管家笑了笑:“没什么。”
路途风景优美,依山傍水,山壁上一挂小型瀑布垂下,水声激越,泠泠弹响,地方是真的偏,小路迤逦而去,不见尽头,人却并不少,工作人员来来去去,遇见的都会打一句招呼,恭恭敬敬叫温习羽少爷,神情自然,毫无异色,仿佛他从小就在温家从没离开过,而这些人看着他长大,他本来就是温家的少爷。
敖小鱼看着路旁景色,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种淡淡的违和感,不是温家对他们不好,相反,是太好了,好到不对劲的地步。
以前听温习羽描述,温家就是个龙潭虎穴,不但危机重重,家里更是一个好人都没有,千里迢迢去国外把他们母子俩绑架回国,威胁温习羽去找十七,又禁止他们母子俩见面,简直不亚于□□窝点,有进无出的那种,敖小鱼来之前一度做好哪怕再次受伤也要拼命救出温习羽亲妈的打算。
可现实完全相反,温家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豪门,除了住的地方大点儿,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温藏也不像温习羽形容得那般卑鄙无耻狠辣果决,相反脾气还怪好的,任凭温习羽三番五次挑衅,毫无动怒迹象,包括温国宁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俨然是个好大哥。
当然为人处世是可以装的,正常人也不会随便跟人吵架,像温习羽这样动不动就发怒骂人,只是无能为力的发泄而已,并非他本人真这么糟糕。温藏和温国宁是好是坏无所谓,他们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也没必要跟他和白学逸过不去,但那么简单就让他们去见温习羽的妈妈,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吧?
不是说要来救人吗?难道不应该白天悄悄踩点儿,半夜偷偷潜入,说清楚来意之后拉了人就跑吗?怎么还大张旗鼓送他们去见面呢?还有温阿姨这待遇也是真好,完全没有被囚禁的样子,这哪里是对待人质,这是在伺候公主吧?当初三圣母下凡被逮回去之后也是这么关押的,谁不夸二郎神一句好哥哥?
还有十七,温习羽拼了命抢来十七,温藏竟然没朝他要?还说只是给温阿姨的?这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好舅舅?温习羽到底在闹个什么劲?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至于他自己和白学逸……好像挺多余的,他们跟来到底有什么用处?说是来救温阿姨的,可是温阿姨真需要他们救吗?人家在自己家里不是过得挺好的,用他们多管闲事?
观光车一开,秋风烈了不少,打在脸上只觉冰凉醒神,敖小鱼看着路边景色飞快后掠,回想从荒棘镇认识温习羽后的每一件事,没捋出什么问题,却总觉得一定有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温习羽姓温,温藏温国宁温阿姨都姓温,人家才是一家人,他和白学逸两个外人,为何要来掺和别人的家务事?
正想得入神时,忽觉观光车一停,院子到了。唐管家下车:“就是这里,三位进去吧。”
温习羽许久不见母亲,早就耐不住激动,蹿下车就跑:“小敖小白,快走快走。”
又是一栋单独的三层中式小别墅,地处偏僻,出入不便,的确适合用来关押人质,但同时条件又不艰苦,伺候的人一大堆,说起来可能不太合适,但敖小鱼莫名想到四个字,金屋藏娇。
他晃了晃脑袋,想甩去这一荒唐想法,心道什么虎狼之词,温藏看上去算是个正经人,应该不会那么变态吧。
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风吹竹叶的飒飒声,潺潺溪流声,温习羽闯进去,一嗓子“妈——”喊出来,极其煞风景,彻底破坏这方清幽。
有人从屋子里匆匆跑出,一见温习羽,张口便要哭似的:“小羽。”
敖小鱼和白学逸踏进门时,看见的便是母子相拥画面,一时间尴尬地停在几米开外,不知该不该退出去,唯恐打扰了母子见面。
两人不声不响站在身后,只觉温家真是绝顶基因,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先前第一眼见到温藏时就觉得他坏归坏,但真的帅,身姿挺拔,气场强大,几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被比得快要抬不起头,如今一见温小茶又暗叹,真美,难怪能生出温习羽来。
因是在家里,她并未过多打扮,只随便穿了件淡绿色长裙,最常见的款式也盖不住婀娜身姿,温习羽说他妈四十多岁,可乍一看哪里有四十,说是温习羽的姐姐都不为过。
她满脸素净,无一丝粉黛相饰,像是才哭过,眼睛红红的,还有点儿肿,分明不是刚留下的痕迹,可即便如此,美貌也分毫不损,眼尾泛红,泪盈于睫,反添了几分脆弱温婉风情。许是太久没见过儿子,心中激动,抬脚抱住他时眼泪顺着脸颊滑下,美得恰到好处。
好在温习羽还算有些理智,抱了抱温小茶后,转身叫过两位队友给她介绍:“妈,他们是我的朋友,这是敖小鱼,这是白学逸。”
两人一起点头致意:“阿姨好。”
“阿姨好。”
先前只顾着儿子,没注意后面还站着两个人,直到温习羽提起,温小茶才随之看过来,在敖小鱼那里还能如常点点头打招呼,待一见到白学逸,登时脸色一白,身子像是站不稳似的晃了晃,幸而温习羽就在身边,及时扶住才不至于倒下去。她死死盯着白学逸,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白学逸道:“阿姨好,我叫白学逸。”
温小茶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喘不过气来,良久,走到白学逸身边,摸了摸他的脸,还未说话,眼泪先落下来,问道:“你……你是白莱的儿子吗?你长这么大了,你和白莱好像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白莱在哪儿,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