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传闻北方有座阴山,山中多石壁,天然成画,江海湖泊,花鸟鱼虫,神兽云纹无所不包,古人也称画石山。
当然这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传说,天然壁画如今是找不到了,因山中有矿,大量开采之后一幅幅老天爷随手留下的作品便被斧凿开成山洞碎石,运出矿藏换成金银,画卷碎在一斧一凿的人力下,画石山也就成了真假难辨的神话。
只有温家人知道,这是真的,画石山就是他家祖上的产业。
千年光阴,矿藏早已枯竭,但祖宗基业始终姓温,至于画石山上天然形成的壁画,温家祖先曾收藏一副万里江山图,至今仍嵌在客厅墙壁上,既是画,也单独成墙。
温家千年里几经兴衰,宅子几百年来也多次扩建修缮,江山图始终保存完好,日月,山峦,江河,轮廓宛然,仿佛只要壁画在,温家就永远屹立不倒。
江山图对面博物架前,放一张根雕桌案,温藏低头调弄沉香,听唐管家汇报完荒棘镇的事,开口问道:“你确定吗?那孩子真跟白莱长得一模一样?”
唐管家道:“白莱少爷和茶茶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认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愿意跟小羽少爷一起回来,照理说小羽少爷一定会跟他说起您的名字,但白学逸看上去毫无芥蒂,就像完全不认识一样。如果不是他伪装得太好了,那就只能说明他父亲从没跟他提起过温家的事,可是既然没提过,又为什么还要让他接近小羽少爷,一起回温家呢?”
温藏道:“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在找茶茶,白莱一定也在暗中盯着茶茶,茶茶回国这件事他大概是摸到了消息,想让儿子寻找机会带茶茶走也说得过去,只是白学逸到底是不是白莱的儿子,现在还下不了定论。”
一旁沙发上,温藏的儿子温国宁懒洋洋说道:“爸,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吗?那个白学逸肯定就是二叔的儿子啊,不是父子的话,世上哪有人会长这么像的?刚好年龄也对得上。我二叔和我姑姑也真是的,让他们生孩子的时候他们不生,不让生的时候都跟外面的人生下两个野……”
话一出口才觉不对,想闭嘴也晚了,温藏冷冷横他一眼,说道:“管好你的嘴,如果我们猜测没错,那小羽也好,白学逸也好,都是温家的孩子,是你弟弟。”
温国宁之前失言,惹得父亲不快,现在只能赶紧承认错误:“是是是,是我弟弟,爸你别生气啊,温习羽找回来还多亏了我不是。”
温藏却没再管他,说道:“我找了白莱二十年都没找到,他倒是上赶着把儿子送到我面前来了,既然这样,我也不用跟他客气。”
温国宁不再提白学逸的事,又去问唐管家:“唐叔,温习羽他们三个怎么还不来啊?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在外国待久了就是不学好。”
唐管家道:“已经让人去请了,我再去催一催,马上就到。”
温国宁笑道:“真想知道我这好弟弟见到我之后,是什么表情。”
他很快就知道了。
温习羽是一个人来的,空着手,没带朋友也没抱十七,一进门目光扫过大厅里的三个人,温藏,唐管家,最后一个才看清楚温国宁,那位公子哥竟还能满不在乎地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Thomas。”
他愣了愣,霎时间明白了为何会落到今日这种境地,二话不说,大步走到他面前,提起他衣襟就是一拳打过去,骂道:“温国宁,是你,原来是你,你妈的。”
刚来中国没过一个月,别的先不说,国骂学起来是真的爽,尤其在面对痛恨的人时。
温国宁算是他同学,虽然比他大几岁,但只比他早一届,又在同一个学校,平日里对他也算不错。因两人都姓温,温习羽又是中国人,国人留学圈子里,别人还开玩笑说或许五百年前是一家,不如义结金兰算了。
现在才知道,哪里需要五百年前,明明就他妈是一家,如果温国宁是他舅舅的儿子,那不就是他表哥吗?
表哥挨了一拳竟没生气,笑着从他手里拉出衣服,说道:“弟弟,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在学校那会儿我就说过我是你哥,你不信啊。”
先前温习羽还奇怪过,温家人是怎么找到他们母子俩的,眼下全想明白了,敢情二十几年就没放弃过,一波一波的人撒出去,整个温家谁家孩子长大了,总会出国留学或者做生意,只要遍布全球打听他们的消息,早晚都会有收获。
温习羽如今二十三岁,那他母亲温小茶离开温家至少也要二十四年往上,在这种天罗地网下追捕,能躲这么久已经算是奇迹了。
温家的势力,远远比他知道的还要广。
温习羽还要再打第二拳时,管家及时过来拉开他,温藏倒是沉得住气,见儿子被打也没动怒,只说道:“小羽,多大的人了,怎么性子还那么冲动?先坐下说话吧。”
温习羽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妈呢?你放了我妈。”
“你妈很好,她是我亲妹妹,在自己家里住不是应该的吗?”温藏朝他笑笑:“你就不能冷静点儿,别总是说的像我虐待了她一样。”
温习羽冷笑:“你敢说你没虐待我妈?还亲妹妹,谁家当哥哥的跟亲妹妹动枪啊?我可不懂你们家这是什么臭规矩。”
“我和你母亲的事,没有必要跟你一个小孩子解释,”温藏道:“你一出去这么多天,回来见了我连声舅舅都不叫,先大呼小叫的打你哥,这又是什么规矩,你那个假洋鬼子爹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温习羽道:“我妈说了,我只有白莱一个舅舅,你不是我舅舅,你不配。我爸怎么教我那是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用不着你多嘴,你先把我妈放了,我才有可能跟你好好说话,否则咱俩就是仇人,仇人见面还有什么好聊的吗。”
温国宁擦擦嘴角血迹,又问道:“我说弟弟啊,你不是带了两个朋友回来吗?怎么没见他们来见见我爸呢,真是没礼貌。”
温习羽道:“见你爸?你们配吗?我朋友是我请来的,跟你们没有一毛钱关系,他们不想见你们,只想见我妈。”
这是临时敲定的,他整晚睡不踏实,天还没亮就把两个队友喊醒,说话时还隐隐透着兴奋:“我想到办法了。”
那两人半梦半醒:“啊?”
温习羽道:“我们干嘛要一起去见温藏呢?你俩别去不就可以了?我自己去,你俩留下看孩子。”
敖小鱼闭着眼睛,答他:“不……不好吧,在人家家里做客,不去见见主人……”
白学逸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也不知中途醒没醒,温习羽也不管他们,又说下去:“你们还真当是来做客的吗?咱们是来救我妈妈的,跟温藏那么客气干什么?凭什么要去见他?”
敖小鱼:“嗯……嗯……呼……”
眼看他又有要睡过去的趋向,温习羽在他头上拍了一把:“反正我就这么决定了,天亮之后我一个人去,你们俩想怎么睡怎么睡,不用管别人,只要我不回来,你们谁的话也别听,保护好十七。”
敖小鱼:“……嗯,也好…”他话没说完又陷入黑暗,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有这段对话,还是做了个极其真实的梦。
果然天亮后两人真正起床时,温习羽早就跑没影了,一声都没叫过他们,三哥还真是讲义气。
温藏在他们还没回家时,就听唐管家打电话提起过白学逸和敖小鱼的事,今日一早又具体问了问,原以为可以见见那两个孩子,怎知温习羽一点儿都不配合,只能不再逼他,问些其他事:“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温习羽道:“找到了啊,你让我妈跟我走,我就把那破小泥人儿给你们。也不知道你们图什么,我拼死拼活抢来,以为是什么宝贝,结果我朋友说了那玩意儿路边摊十块钱三个还能帮忙上色,晚上去逛个夜市要多少有多少,非得跑那么老远去抢人家的,真是有病。”
温藏深深看了温习羽一眼,略皱皱眉,似乎有些失望,半晌才道:“那中午叫你朋友一起过来吃个饭吧,吃饭之后,你们可以去看你母亲,她一直在等你回来。”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波折,温习羽连骂人的腹稿都打好了,万没想到温藏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让他见温小茶,反应过来竟还不大相信:“真的?你有这么好心?”
温藏道:“小羽,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母亲是我亲妹妹,我是你舅舅,这不是绑架,我只不过想把我丢了的妹妹找回来,你怎么就说不听呢?”
温习羽不相信:“我不想听你说,我只听我妈说的,我妈说你不是我舅舅,我只有白莱一个舅舅,你别跟我套近乎。”
温国宁听来听去逐渐失去兴趣,在旁边拈起颗葡萄吃了,心道他这表弟以前当同学的时候脾气挺好的,很像那种从小没受过挫折,家教良好的小朋友,怎么突然间就成超雄了?
温藏道:“回去吧,吃饭的时候别忘了叫上你的朋友。”
敖小鱼和白学逸起床后,迟迟没等到温习羽回来,无聊时便背上十七,自行在温家闲逛。温家实在太大了,一出院子就迷失在各种山景树林里,恨不得找个地图指示牌照着走。想找人问路,可半天见不到一个,四处乱窜的梅花鹿,白鹤,孔雀之类的倒是看见不少,但是这些明显语言不通,问了也是白问。
白学逸感叹几句温家挺亲近大自然的,不知走到哪里,忽然看见远处一大片清澈水池,倏然窜出两条海豚来,顿时觉得小脑萎缩了。
温家到底是什么家底儿啊,怎么还随便养海豚当宠物?两人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干脆坐到池边逗海豚,想着等遇见温家工作人员就让他们带自己回去。
温习羽打来电话时,白学逸正跟海豚玩儿得开心,没听到,倒是敖小鱼看见来电显示,替他接起:“三哥。”
三哥心情很不好,说话透着愤怒:“你俩不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去哪儿了?”
敖小鱼:“海豚这里。”
温习羽声音直接提高了两个度:“去那么远,有没有点儿防范意识啊,温家这鬼地方是能随便玩儿的吗?有人想害你们怎么办?还去跟海豚玩儿?那海豚是不是正经海豚都不知道,万一把你们拖池子里淹死你们哭都没地方哭去,赶紧给我回来。”
敖小鱼十分不好意思:“主要是……我俩迷路了,走不回去。”
温习羽道:“那就待着别动,等我去接你们。一天天的一个省心的都没有。”
他挂断电话立刻出去找,却在半路迎头遇见这两位队友,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人,三人相谈正欢,正是温国宁。
温习羽又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过去挡在白鱼二人和温国宁中间,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温国宁笑道:“这是咱们家啊,我在哪儿不是都很正常。”
白学逸在他身后解释:“三哥,你别误会,就是刚好遇见,温先生说送我们回来。”
温国宁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隔着温习羽问他:“三哥?你叫他三哥?叫错了,不该这么叫。”
敖小鱼没听明白:“温先生什么意思?”
温国宁道:“论起来的话,小白你该叫他表哥,就算按照排行,你也该叫他二哥,我是大哥,至于你……老三吧。”
温习羽道:“放屁,他们爱怎么叫怎么叫,关你什么事。”
温国宁耸耸肩:“当然关我的事,你早晚会知道的。”
唐管家提起白学逸此人后,温国宁便生出几分兴趣,很想看看这个弟弟。有关上一代的事,他曾听温藏简单说过,姑姑温小茶和叔叔白莱从小一起长大,白莱是养子,但温家也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从没有过一点儿偏心。
爷爷奶奶见他们两个关系好,感情深,又考虑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总比外人放心,顺势给他们定了娃娃亲,只等以后到了年纪正式结婚,亲上加亲。
谁知长大后少男少女各自生出旁的心思,温小茶十七岁那年跟别人私奔去了国外,从此不知所踪,白莱痛失恋人,最初几年里伤心至极,一直躲在家里,连人都不怎么见,学业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爷爷奶奶看着他一天比一天颓废,只有干着急的份,却怎么劝都没用。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说想出去走走,顺便找找温小茶,说就算要结束也该说清楚,总不能那么不明不白分手。爷爷奶奶看他振作起来,忙不迭答应,可这一去竟也失踪了,二十多年没跟家里联系过。
几年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温小茶和白莱都没回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可说是冷血到了极致。温藏作为长子,在旁支叔伯的虎视眈眈中,独自支撑起温家家业,同时还要苦苦寻找弟弟妹妹。
作为大哥,温藏可说是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而温小茶和白莱,总结起来就是一对白眼狼。
温家算是经商世家,据说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家族一大,亲戚关系就十分复杂,竞争也更激烈。
温国宁作为富N代,本想就此躺平吃喝玩乐,等着以后随便分点儿家业,一辈子吃喝不愁,可父亲坚持让他出国留学,多去些地方,还要打听他那对白眼儿狼姑姑和叔叔的下落。
他听父亲的话去了,辗转几个国家后竟然真有收获,几年前他在北欧遇见一位姓温的同学,立刻告诉了温藏这条线索,之后几经调查,父亲告诉他,温习羽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他姑姑生下的孩子。
温小茶母子俩找回来后,白莱仍然没有一点儿消息,谁知峰回路转,温习羽出去找泥娃娃时竟然误打误撞,拐了疑似白莱亲儿子回来,这是什么天赐的好运气,刚好白莱和温习羽看上去都还不明真相,那顺着白学逸这条线索查下去,还怕找不到白莱吗?
温国宁没见过白莱,家里也没有白莱的照片,故而并不知道白学逸长什么样,这才生出巨大好奇心,迫不及待想来瞧一瞧。直到见了本人,暗自感叹白学逸如果真跟白莱长得特别像,那他二叔那副皮囊实在是漂亮得过分,不知道温小茶为什么放着青梅竹马的玩伴儿死活不同意结婚,反而要跟一个留学的假洋鬼子私奔。
换了他的话,他爹让娶谁就娶谁,绝不多说一个字,反正豪门联姻就那么回事儿,找个人共担风险,充当门面,摆在家里好看就行了。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他爹温藏太过固执,姑姑温小茶是温家人,亲妹妹,想找回来情有可原,但白莱一个便宜弟弟,彻头彻尾的外姓人,跑就跑了,全当白养了呗,也不知道找他干什么,回来不但毫无作用,还多了个争家产的,何必呢?
温国宁见过白学逸终于心满意足,留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即走远,温习羽仍对这两个搞不清状况的队友一肚子气,也不管他们跟没跟上,扭头就走:“自己好好反省反省,这是你们可以乱跑的地方吗?还敢随便跟别人说话,那温国宁一肚子坏水儿,接近你们不怀好意,你们还让他送回来,也不怕被人卖了。”
白学逸觉得他小题大做,就算温家真一个好人都没有,至少也不会大白天的就谋财害命吧?况且他跟敖小鱼也没有财可以谋,害他们都不够成本的,但考虑到温习羽正在气头上,反驳的话到底没说出口,灰溜溜跟上,眼下三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不要吵架为妙。
正事要紧,回到院子里,温习羽暂时忘记还在生气,跟他们说了早上去见温藏的事,最后难掩兴奋:“温藏答应让我见我妈了,你俩跟我一起去。”
敖小鱼道:“我俩跟着你去见阿姨,是不是不太合适。”
温习羽道:“怎么不合适,太合适了,可以趁机商量一下逃跑细节啊。”
白学逸不无担忧:“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温习羽不愿意想那么多:“那就先别管,走一步看一步吧,总能想到办法的。”
白学逸道:“你说不想还十七,你舅舅也没说什么?就那么轻易放过你了?”
温习羽道:“不然呢?他真来抢的话,不怕我跟他鱼死网破吗?”
白学逸挠挠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问题不出在十七身上,我们跟事情真相还隔着一层。其实不怕别人有所求,怕的是看不透别人的目的,你没发现你舅舅太好说话了吗?就像什么都不想要,真的只是想跟你和阿姨团聚一样,他是那么注重亲情的人吗?”
温习羽呸了一声:“他注重个屁,他真注重亲情,我妈怎么可能不认他?他真注重怎么不去找白莱啊,那也是他弟弟。我妈躲他二十年,肯定是因为他做了伤害我妈和我舅舅的事,一家人才走到今天。”
白学逸听见这名字,愣了愣:“白莱?”
温习羽点点头:“这才是我真正的舅舅,只是我从没见过,你认识?”
白学逸摇摇头:“不知道,我失忆了。”
敖小鱼听了半天,问道:“三哥,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温习羽道:“有话就说,别整虚的。”
敖小鱼道:“你跟阿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亲爹……就不管管吗?”
“啊,你说这个……”温习羽犹豫一下,说道:“我爸不知道,他和我妈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