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我不想伤害你,但那个人,必须死。”
芸儿目光宛如一池死水,波澜不惊。
隔着一道如意门,堂辉院里飞沙走石,声音如冰雹落瓦,急促又激烈,惊得周边鸟儿都狂扑翅膀炸开一般扑棱乱飞,结界之外,月光依旧流水宁和。海谣一把掀了堵在她前头的芸儿,肩头却反被按住,胸前几处被人大力猛点几下,她直挺挺地靠回了半人高的瓷瓶上。
被一个凡人点了穴道,海谣半晌反应不过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在她身旁忙前忙后的女子,芸儿给她调整了个稍微舒服的靠姿,显然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轻轻道:“我是有意引他过来,好几次求见不成,我还当这愿望没法完成了。”
“现下他来了,真好。”
语气飘忽,如在梦中。
海谣七窍生烟,调息想要冲破被封住的穴位,芸儿道:
“姑娘不必费力挣扎,我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跟着夫君学过几个指法却不得要领,再过一刻钟,便可自行解开,等到那个时候,姑娘要打要杀,芸儿绝无怨言,”
她继续陈述,声音终于有了波澜,压抑着某种炽烈的情绪,“但夫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还请青霞不要迁怒......”
声音顿止,一行污血从芸儿唇角滴落。
海谣一愣,扭头看落在肩头的液体,胳膊忽地松动——似有一股强劲百倍的力道冲破封锁,她摸了摸气得瘫软的腰,诡异地看向堂辉院,不是源于自身的妖力,而是......堂辉院正屋大门碰的冲断锁链,正堂白闪闪的十二银器与碧血绘制的符篆合围成阵,法阵宛如一个巨大的风眼。
霎时,无尽的妖鬼邪物犹如被人从地底炼狱引召而来,将原本就暗沉一片的庭院盖得阴气森森。
就在这黑压压的邪雾中,陆言大步走上台阶,鬼祟趴在地上探出触须,可能是想趁人不备暴起发难,可一靠近那人,所有蠢蠢欲动的暗影都隐蔽地缩了回去,几番犹豫,好似衡量之后,竟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可它们一踏入布满符篆的屋子就触动了符篆。
夺目的白光闪过。
碧血越积越多,符篆威力猛增,海谣是妖,也受到那股吸力影响,惊惧间她看见脸色冰如寒霜的莫嵩站在堂中。
她一把抓住芸儿手腕:“莫嵩,他到底怎么了?”
他在诱使妖魔入阵,再将其一一投入熔炉炼化,可是炼化邪灵需要守阵之人本身灵力醇厚,至少要对付得了所召来的邪祟。
若反被邪祟压制,多半会被撕咬成一具残尸。
“等他替大人除掉那些脏东西,总该没有力气了吧,”
芸儿闭上眼,数息之后笑着吐出一口带锈味的热气,“大人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这是我欠他的,自我进了莫府,莫府无一日安生,是我连累了老爷老夫人,是我害死了姐姐腹中的孩子,他对我好,我无以为报......唯有诱他来此,让大人亲手除掉他。”声音戛然而止,芸儿在窒息的邪雾之下昏昏闭上了眼,虚弱地倒在海谣胳膊上,海谣从她头上拔下了一枚珠钗。
发钗顶端的明珠有如生命一般战栗,哪怕离开了供养它的贝壳,依旧妖气四逸、怨念深重。凡人携带会在一呼一吸之间纳入至阴邪气,轻则体弱多病气血两亏直至丧命,有严重的,会祸及亲近之人,海谣将明珠放在手中细细地看。
回影珠一闪一闪,遇上半个同类,释放出求救的信号。
海谣将其抛入空中,妖力灌入右手,将珠子砸出个天女散花,光影霎时混乱,交织成贝壳死前的幻像。
那一日,城郊雨正下得缠绵,江水暴涨漫得到处都是,水流冲垮了江边几个村落,芸儿脑袋上戴了一顶巨大的斗笠,跟着爹娘兄弟寻找一个新的住处。
贝壳正是在这个时候被冲上了岸,芸儿捡起这枚漂亮的小东西,揣进兜里,悄悄用干粮喂养。
像他们这样无家可归的人还有很多,一窝一窝聚在高耸漆黑的洛城城墙下,他们在等楼上的士兵开门,等城中有人出来施粥,等一个安身之所,而过了一天又一天,难民吃完最后一口干粮、开始扒地里的草根,两扇乌黑厚重的大门还是没有打开。
空中影像渐渐黯淡,画面虚得快要看不清,海谣连忙驱散黑雾,以灵力支撑,然而画面愈发模糊,女儿家枯黄的小脸变成了虚线。
海谣慢腾腾反应过来。
连人都没得吃了,哪来的余粮喂贝壳!
这东西快饿死了。
瞬间,光芒大盛,只见贝壳吃了块蛋黄碎屑,充沛的妖力表明这东西过了好一段舒坦日子。
“小贝壳,你说我们能不能永远住在这里?”
白净的手指戳了戳贝壳,又喂了点云糕屑。画面一转,芸儿旋身倒在榻上,笑弯了眉眼,她的身下是柔软的锦缎,头上是华丽的穹顶,“小贝壳,你说要娶我的大人物到底是谁?”
贝壳啪嗒啪嗒像在拍手叫好,此时,门也被人叩响,芸儿跳下床,推门,兴奋道:“娘,是嫁衣做好了?”
妇人拉着芸儿坐在床前,一行泪落了下来,“聘礼是十两银子,芸儿,莫怪爹娘狠心。”
芸儿道:“娘,女儿大了不就是要嫁人吗,”半晌,她努努嘴,“是不是那家人住得很远,不在洛城,也不在附近?”
妇人点头又摇头,看着女儿含喜带羞的面容,笑得无声,接着道:“那家人很有本事,就是和咱们家差得太大,咱们不好上亲家的门,不给你丢脸......”
“娘,你这是在说什么,”芸儿被妇人的眼泪吓住了,“娘,十两银子除了置办屋宅,剩下的就让弟弟上私塾,还有你腿上的毛病,也该请个大夫瞧瞧。”
“不要太记挂我们。”
“娘,小弟聪明,以后也考科举做官,跟那些大人一样。”
......
芸儿,洛城都知道的名字,她坐上大花轿那天,锣鼓敲敲打打,城中最宽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争着抢着想一堵她的容颜。
这不是因为婚事——她在受尽苦难的灾民心中仿佛成了圣女一般的存在。
水患久不能退,巫师卜出河神对洛城许久不送女子入水心怀不满,当即退灾之策,是要尽快嫁出一个少女。
于是州中官员在城中上上下下寻找乐意送出女儿的人家,就这样,十两银子换来了一户穷苦人家的女儿。
水浸入花轿,芸儿这才发慌,惊恐之中贝壳结出薄膜,阻止花轿进一步,透明的气泡载着花轿飘浮远去,又不知过了多久,贝壳灵力一点点透支,水再次渗进轿中。
被人救起一刹,芸儿还在昏迷,她浑身都湿透了,直到在一片温热中醒来。
她尖叫出声,因为她发现自己正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中衣亵裤全都干爽洁净,而面前站着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书生。
“你是河神吗?”
男子似乎被她逗笑了一下,看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样子,解释道:“这身衣服,是她替你换下的。”
一个年迈的妇人正端水进屋,此后每天,芸儿都见不到莫嵩,她能下地后,四处和人打听这个救下她的男子。
“莫嵩啊,京城新来治水的那个?”
“真搞不懂朝廷怎么派这种人来,前几天还有人在抚香楼见他,十几个美人陪着,他倒是真不怕死?”
“迟早都得死,来这鬼地方救灾,不是送死是什么?”
“倒不如趁还活着多睡几个。”
一阵阵□□声起。
可无论人们提起莫嵩的名字是怎样的鄙夷好笑,芸儿还是找到了他。
画面再次颤抖,许久也没停下,这都是因为握着贝壳的人在发颤。
不知从何处而起咚咚声从画面传入空中。
芸儿就这么在莫嵩的居所住下,每次见到这个人,她都会脸红心跳,贝壳被她揣在怀中,将少女急剧加速的心跳一次不拉地记录下来。
莫嵩教她简单的咒术,教她如何防身,会在她不敢睡觉时在门前放一张矮凳,一守就是一整宿。
芸儿时常从被子里悄悄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窥视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没看几眼,又缩了回去,好像生怕被人发现,然君子如斯,莫嵩的不论什么时候都身形端直、目不斜视,少女担心却期盼的不期对视从来没有发生。
莫嵩整晚不睡,白日精力依旧好得出奇。
他到洛州后,放开粮仓修补堤坝,好多从前一毛不拔的富户也开始捐钱捐粮,民心已安,他便搜集城中官吏贪污粮款欺压百姓的罪证,奏疏递上朝廷,洛州好几任知州都因此丢了乌纱帽。
自此莫嵩名气大增,很快朝廷封赏加恩的旨意传来。
一日,他回到官邸收拾返京的行囊,芸儿脸色闷闷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沉默地替他做事,许久偷偷拿眼睛看他,一句话都没说,就瑟缩地压了压嘴角。
莫嵩察觉不对,问她:“你怎么了?”
芸儿低头道:“大人是要回京城了吗?”
“是。”
芸儿慌张道:“那芸儿怎么办?”
“你有父母亲人,自然应当回到他们身边。”
芸儿用白色衣袖不停擦眼,小声地哭出来,“他们已经不要我了!大人难道不知,他们收了知州十两银子,把我卖给了河神!”
“世间没有河神,”莫嵩把一摞书放进箱子,稀薄的日光正照在他沉静入水的侧脸上,以至没有情绪的声音都让人产生了温柔的错觉,
“想把你送进河里的官员已经革职下狱,没人再会伤害你了。”
过了许久,芸儿慢慢地问:“大人做这些,是因为我吗?”
“什么?”莫嵩蹙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芸儿垂了眼,遮住眼里的情绪,“大人是因为芸儿,才要和他们作对吗?”
“他们贪污银两,治灾不力,草菅人命,一桩一件,都触犯了大梁律,这是他们最有应得,”他说得笃定,临了,突然想到了什么,十分贴心地宽慰少女道,“你放心,从前在他们手下作恶的家奴也已被流放,不会有人敢再去找你们麻烦。”
芸儿不说话,失落地盯着一个地方。
顺她视线看去,莫嵩拉开门,身形一侧,就进去了,随之铿铿两道落锁的之声——这间屋子,莫嵩曾经嘱咐过,没有他的许可,谁都不能靠近。
那一日,芸儿在院中停留许久,直到日头西斜,她习惯性地掏出伴她许久的贝壳,像往常那样,对着这枚听不懂也不会回应的东西吐露心事:
“小贝壳,他为什么什么都不懂,他看起来早就当官了,应该有妻子了吧......”
贝壳突然疯狂拍打壳子,芸儿大惊:“你听懂我说话?你是妖怪!”
少女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画面,贝壳在她手心转了个圈,大嘴朝着紧锁的房门咧开。芸儿盯了好几遍,似有所感,大着胆子走向那片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