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沈怀风这样讲了,加上确实肚饿,朱清哲便专心吃饭,阿盛悄悄后退溜进厨房。坐一旁的男子这时没人搭话,到也没显出半点不高兴。他一会儿抬手用小指搔搔额头,一会儿换过方向翘起二郎腿。
朱清哲感觉他的视线一直留在自己身上,还是抬起眼望向他,礼貌一笑。男子的脸是好看的,可偏偏透着一股子机灵鬼巧,让朱清哲自然地想隔开一些距离。
男子打量的眼里带了笑,正欲开口,沈怀风放下吃净的碗筷道:
“朱先生,待会去书房。”
晓得他讲的是编志的事,朱清哲应了一声,低头把最后几口饭送进嘴里,起身收拾饭桌。他拿过沈怀风的碗和自己的摞在一起,又把空碟和剩菜分开来,动作十分麻利,沈怀风起身道了句“有劳”。
一旁的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视线跟着朱清哲端着碗碟去厨房的背影,沈怀风瞥他一眼,问:
“庄来没有同你一起吗?”
“庄来吗?他应该在菜地那边吧?不过,沈五三,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现在是住在小桐庄吗?”
“是我请来的画师,那个小一点的孩子是他的弟弟。”
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之后,男子又问:
“你怎么要起画师来了?”
“私事。”
淡淡答他,沈怀风预备上楼。就听到芬素婆婆的声音:
“大公子,桑人是不是也回了?”
听到这个乐呵呵的声音,男子——陈桑人弯起眉眼对来人张开双臂:
“芬素,你还好么?”
“好好好,你跟庄来一起到的呀?”
朱清哲和阿盛刚好从厨房出来,一进堂屋便见到婆婆牵着一个同阿盛年纪相仿的孩子,手上还捏着一截树枝。
“阿盛你来,”芬素婆婆瞧见阿盛,招了招手,“这个是庄来,你们看起来差不多大哩。庄来,这个是阿盛,是这个朱先生的弟弟,你们好好玩呀。”
看到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阿盛眼睛一亮,可又有些不好意思马上开口,只站在朱清哲身边打量着庄来。
有些黑的皮肤,眼睛大大的,嘴巴却很小巧,刘海有些长了,被别在耳朵后头,穿着衬衫呢裤,手和鞋上都蹭了好些泥。
阿盛轻轻往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见庄来伸出细细的手臂,把握着的树枝朝阿盛递了递。阿盛一愣,仔细一瞧,原来那上头有一只天牛,长须摇动扒在枝上,他欢喜地向庄来确认:
“是你抓的吗?”
庄来点点头。
“你真厉害!是在哪里抓到的?”
往后院指了指,庄来又上前把树枝往阿盛那递去。
“……要送我吗?”
庄来重重点头,阿盛害羞地讲了谢谢,庄来忽然抓住他的衣角,指指后院,阿盛立刻明白,便回头去望朱清哲,见他笑着点头,便一手抓着栖着天牛的树枝,一手牵起庄来的小脏手同芬素婆婆道:
“婆婆!那我们去山上玩一会,”
“好好,肚子饿了就下来,庄来,在山上你照顾着点阿盛啊。”
听到这句话,阿盛把庄来拉到身后说:
“婆婆,是我要照顾他的!”
接着又理所当然地讲:
“他是弟弟呀。”
庄来定定地看着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阿盛,阿盛回头冲他一笑,全然没了方才的羞涩,两个人牵了手往堂屋后头小跑过去。
“哎呀,你们两个伢,慢一点撒!庄来,你的手脸还没擦!”
“反正玩回来也要再洗,你随他去罢。”
陈桑人笑起来,过来扶住芬素婆婆的肩膀说话。
“不过阿胜还真有趣,叫庄来弟弟。”
听到这句话朱清哲自然地望向沈怀风,对方点了一点头。陈桑人看到了,便插嘴道:
“我看朱先生也是知道的吧,沈五三是山守,”他指一指自己,“我和庄来也是。还没介绍,我叫陈桑人,是夏鸢山的山守,庄来守的是冬慈山,这个人呢是春雾山。”
说完眼睛一转,又瞄着沈怀风笑道:
“别看我看起来比他大,他才是我们几个里头年纪最大的。沈五三你讲讲看,你都活了多少年了?”
沈怀风到桌边坐下,一副完全不想招呼陈桑人的表情。被无视的人却不以为意,走到椅子前,自己请自己坐下,一脸惬意。
——都活了多少年了?
听到这句,朱清哲想起昨夜沈怀风倒在书房的那个景象。后来他说无药可救——那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悲哀是什么?
那样冷淡的他又为什么会对相处不过几天的自己敞开了一点点心扉?
“……朱先生?你在想什么呐?”
听到陈桑人叫他,朱清哲回过神,见几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这里,便随便找了话来问:
“我听说沈门镇有名的山有四座,以春夏秋冬命名,我想是不是还有一位秋随山的山守?”
此话一出,三人脸上的表情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朱清哲意识到自己也许讲错了话,正想着怎么带过,便见芬素婆婆转身道:
“你看我,都忘记给你们煮茶了。”
沈怀风看陈桑人一眼,对方马上挽上芬素婆婆的胳膊边走边念:
“芬素,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喝沈五三最贵的茶,你可别帮他藏起来。”
这一边沈怀风讲:
“朱先生,那么,我们先去书房。”
跟着沈怀风上楼,朱清哲没有因为刚才开口问什么。沈怀风同他在书房坐下,递给他一些可做参考的古书,忽然开口道:
“庄来和桑人这个时候回来,是因为谷雨之前,我们都必须到各自的山上合秽。”
“合秽?”
沈怀风拿过纸笔,写下“合秽”二字。
“沈门镇自古以来就有各种碎灵聚集,清明过后尤盛,碎灵会慢慢到沈门镇四方的四座山上汇成白雨。谷雨那天,四座山普通人会无法进入,待山守返山合秽直到夏至,再往后七日山守下山,便会恢复,接下来就该是避暑时节了。”
他只有在讲起沈门镇这些种种习俗时,会如同说故事般娓娓道来,不吝词句,且好似这些全从他心里涌出,而不是嘴。朱清哲想起唐恩在立合同那天,曾说这镇志是沈怀风要编写的,于是坐直身子认真问他:
“沈先生,就我所知地方志通常会由地方政府向社会各界,还有世家大族征集资料,再由专门的部门来编写,但沈门镇的这一本志,为什么是交由沈先生一人来写?”
“沈门镇的镇志,沈耀已经派人编写完印制过了。”
“那么,沈先生为何要再写一本呢?”
沈怀风拿纸的手停住,随后淡淡道:
“故人心愿。”
故人。朱清哲自然地联想到那位嘴边有红痣的梦里人。
“沈先生,我——”
“沈五三,你把好茶藏在哪里了?”
朱清哲的话被打断,只见陈桑人双手端着放了茶壶和三个茶杯的托盘,用脑袋掀开布帘,一脸不高兴地质问沈怀风,朱清哲把桌上腾出一片,陈桑人便放下托盘,放一杯放到朱清哲手边,沈怀风自己拿过一杯,看着杯中的翠绿色道:
“雀舌哪里不好?”
“我要喝你最贵的。”
“给你喝什么都是糟蹋东西。“
“朱先生,你听听,他总是这样讲我,你来想想看,我该多委屈!”
“可是陈先生没有敲门便进了书房,沈先生也没有在意,我想他一定是和陈先生很要好的。”
朱清哲把心中所想讲了出来,对面的二人一时无语。陈桑人放下茶杯,两手抓住朱清哲的双肩忽然大笑起来:
“朱先生,你怎么这样老实的?”
他又扭脸问沈怀风:
“你是从哪里找到这样有趣的人的?”
沈怀风微偏过头,把手里的纸码码齐,盖住刚才写了“合秽”的纸,并不打算接话,陈桑人松开手,帮朱清哲把袖子拉拉整齐,懒洋洋地道:
“亏得我这次出门还给你寻了碧云春树笺来——”
他拉长声音,偷瞄沈怀风的反应,果然见他起身,从书架里取出个白瓷匣子毫不客气地抛过来,陈桑人连忙伸手搂住:
“沈五三!你别砸到朱先生的脸了!这样端正的一张脸弄破相你要怎么赔?”
朱清哲本就对陈桑人的自来熟有些不太适应,只好装作没有听到,重又找了桌子一角,继续上午的工作。
这边陈桑人喜滋滋地收好白瓷匣,端起自己那杯雀舌吹一吹浮上的茶叶,凑到朱清哲身边,瞧朱清哲下笔落色,连连点头:
“朱先生,你画的是盐玛糕吧?”
朱清哲轻声应他,陈桑人喝一口茶又道:
“现在沈门镇只有两家在做了,朱先生,要不要我带你去沈门镇逛一逛?实际看过这些以后,我想会更好下笔的。”
“多谢陈先生,沈先生已经同我讲过要去看的。”
沈怀风继续仔细誊写他整理好的段落,好像这对话并不是发生在他旁边,陈桑人一边翻看放在朱清哲手边写满字的纸一边说:
“要画完这些还挺费劲的,还有朱先生,你不要叫得那样客气,就叫我桑人,我就,”说着他低头往朱清哲那边凑近,“叫你清哲罢?”
下意识往椅背那移了下身子,朱清哲回给陈桑人一个客气的笑:
“我还是想叫您陈先生。”
陈桑人愣住,不一会把茶杯再放到桌上,一个人笑了起来,边笑边打量一直在写字的沈怀风。
等陈桑人的视线移开之后,沈怀风的嘴角微微上扬,忽又听得他讲:
“沈五三,合秽结束以后,我们大家一起去灯节玩一玩庆祝下罢。毕竟,”
沈怀风抬起头,看到陈桑人脸上玩世不恭褪的表情褪了去:
“又熬过来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