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桑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同在一室的朱清哲自然把这句话也听了个清楚,但他未抬头,只继续一下一下,移着手中的笔。
见沈怀风没有立刻回答,陈桑人把玩着茶杯又说:
“虽然是每四年一次,但这么久了,该疼的还是——”
“朱先生,”
沈怀风及时截断陈桑人的话头,本想让朱清哲先回避一下,结果看到对方刚好站起了身,他稍微愣住,这个表情使得陈桑人也转过身来。
朱清哲捧着水色已混浊的广口玻璃瓶,对沈怀风讲道:
“笔也要洗一洗了,我去换些水来。”
“不必到水池那边,用洗漱间的就好。”
点头表示知道了,朱清哲掀开布帘出去。沈怀风确定他进了洗漱间,这才往着陈桑人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在一个刚刚见面的人面前,提起来。”
陈桑人把茶杯端到口边,反问道:
“你不是也跟一个陌生人讲了山守么?”
沈怀风没有否认,陈桑人于是喝下一口茶,抬眼看他:
“沈怀风,你觉不觉得,我们是山守这件事,应该告诉给镇上的人知道吗?”
“你想要被人知道吗,桑人?”
陈桑人一愣,过一会嘴角上扬:
“……其实被人知道了又能如何?”陈桑人放下杯子,手指在杯身上摩挲:
“就算山守现在为人所知了,在世人眼里,我们不过是守了林子。虽然护了他们周全,但也衣食无忧,还有无穷尽的寿命。他们会感谢我们吗?搞不好,还会认为这是个划算的买卖罢……”
他苦笑一下,又问:
“沈怀风,你觉得,我们算是英雄吗?”
静静望着这位相处了忘记多少年的朋友,沈怀风没有给他的问题回一个答案,只是问:
“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二人便陷入短暂的沉默。陈桑人再次开口时,沈怀风重又看到了那张平时挂着轻佻笑容的脸。
“没事,年纪大了,喜欢多想罢了。”
他把茶一口喝干,又捻下嘴巴沾上的茶叶,朝着沈怀风摆摆手道:
“我回房睡个觉,夜饭再喊我。”
说完便带上那个白瓷匣,哼着不晓得是什么调的小曲掀帘走了。
朱清哲回到书房时,看沈怀风坐在那低头誊稿,心里松了一口气。适才他特意放慢速度,免得扰到他们讲话,回到座位上,朱清哲也跟着继续画稿。
“朱先生,”沈怀风边写边道:“明日就是谷雨,我需上山了,这段时间要查证的我已整理好,你需要帮助时,同沈耀或者唐恩讲,另外,”
把笔搁到笔架上,他侧过脸来望向朱清哲:
“方才桑人进来之前,朱先生本来想要讲什么的?”
没想到沈怀风会问起这个,朱清哲有些发窘。之前听他讲合秽时产生的心情,本是想依着那时涌起的感情讲出的,这时要单独拿来说,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
但沈怀风并未注意到这些,朱清哲抿了抿嘴唇,只得讲了出来。
“我想说,会全力以赴,把沈先生的镇志画好。”
“是吗?”
朱清哲想起对方是付了很高的薪资给自己的,那么全力以赴自然也是应该,他于是觉得自己话讲得不太对,但也解释不好当时自己的心情——他看沈怀风讲起这里的风土人情,觉得有种莫名安适的感觉。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很喜欢这里吧?
所以自己才想要好好地为他画出来。
但这,朱清哲实在讲不出口。他低头摸笔,想绕开这一段,却听见沈怀风轻轻讲了一句:
“多谢,朱先生。”
他抬眸,二人视线便有了接触,那一时都无言语,朱清哲却好像能明白沈怀风同自己讲了一句话——我明白的,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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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是这几日小桐庄最热闹的时候。
阿盛因庄来教他又识了好几种野菜,高兴得不得了,从春雾山一见芬素婆婆就开始讲庄来的厉害,两个男孩子还抓了好几只金龟子和天牛,宝贝一样地同野菜一同捧来,脸上身上都沾着土,汗也湿了衣服,婆婆就一边念叨他们这么疯要感冒咳嗽,一边赶他们去洗一洗。
沈耀和唐恩也来了,同沈怀风在书房里谈过话后,又被陈桑人抓着戏弄了一番。特别是唐恩,被搂着转了好几圈。
夜饭时大家和和气气地围坐在桌边,像是在过什么节一般。因着明早太阳未升以前便要上山去,桌上便没有酒。沈耀特意带来一些白桃米浆露,芬素婆婆难得准许他们边吃饭边喝饮料,阿盛同庄来坐在一起,倒进杯子里小口啜着,欢喜得不行。
大人们拿饮料代酒碰杯,也不说什么吉祥话。席间陈桑人逗着唐恩,又讲这几年在外地的一些趣事,大家说说笑笑,并不提一句明日谷雨上山之事。夜饭就在令人愉快的气氛里结束。沈耀和唐恩怕打扰他们几个休息,饭后只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这日没有司机,是沈耀自己开车,路上唐恩望着前路点点灯火,小声叹了口气讲:
“沈耀哥,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五三爷爷他们,我们晓得合秽是什么呢?”
“他们不讲,我们也不要讲。”
沈耀握紧方向盘,又道:
“要是告诉他我们一直知道,那他们之前忍的苦,不就被看轻了么?”
听到这话,唐恩没再说下去,只静静又望着车灯照亮的一片前路。
沈耀想起他十四岁那年,祖父还在,叫他到家中祠堂,让他跪下,拿出沈家传下来的薄薄一卷纸轴,叫他展开来读并说必须牢记在心,且不得告与外人知。
沈耀原先只晓得沈家祖上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后带着许多百姓到了此地,后建了沈门镇,从此百姓安居乐业,一代一代到了今日规模。
那传家宝纸轴所载不长,上面写着沈家人要世代侍奉春雾山山守沈怀风,另三位山守也由沈门镇一同照顾,不得怠慢。
上头还记着:
——逢闰年谷雨之日,山守返山合秽,以自身纳白雨,使碎灵毒雾不漫,至夏至后七日,人间太平。过后其灵将大损,补灵后方能下山。而合秽之痛,似全身骨碎,五脏六腑皆翻搅错位,非常人能受。
沈耀不晓得是谁记下了这些,也不晓得记下这些的人又是从哪里听说,但见祖父严肃极了,便明白这并非玩笑。从此他再看那个住在小桐庄,似乎不会老的沈怀风,便多了许多尊敬。
“沈耀哥,你说今年灯节,五三爷爷会去吗?”
想了一想,沈耀答他:
“我觉得会。”
唐恩便觉得心稍微宽了一些,不那么堵了。
这边沈耀他们离开以后,大家收拾完毕便早早回屋休息。朱清哲这才知道原来二楼楼梯口左右两边的空房,原来是每次合秽前陈桑人和庄来回来住的。他打过招呼以后,回屋整理沈怀风交给他的这段时间的工作。
沈怀风坐在书房继续编写余下的内容,忽听门外有敲门声,他过去开门,庄来抱着一个布包站在门口。
把庄来让进屋子里以后,沈怀风去书房取出一个铁盒,打开拿出一粒糖,扭开糖纸递到眼里露出欢喜的少年嘴边。庄来把糖果包在嘴巴里,想起手里的布包,塞到沈怀风手里。
沈怀风把铁盒给他,从布包里拿出几个木边玻璃框,看到里头嵌着一些漂亮的植物标本,他拿着仔细看过后,转身放到五斗柜上,和以前的那些摆到一起。
“越做越好了。”
庄来听到,有些自豪地笑了。沈怀风抬手揉一揉他的头,问:
“你和阿盛,成了朋友吗?”
大手掌下的脑袋前后动了几下,沈怀风脸上的表情变得温和:
“开心吗?”
“……开心。”
这是今天在小桐庄,庄来头一次发出声音。那声音像是带着露水的青草,清清爽爽的。沈怀风望着他,想起很久前,似乎自己也这么样地开心过。
“去睡吧,明天你们还要先出门的。”
庄来点点头,便走去门口抬手关门。
“庄来,”
门关一半,沈怀风忽然出声喊住他,瘦弱的少年把脑袋探进来,沈怀风望着他讲:
“下山以后,就能和阿盛一起去灯节了。”
也许是想像到了那个快乐场景,庄来脸上有了孩子的愉快神气,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