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半卧在床,脸上比平时更少血色的沈怀风,朱清哲斟酌着字句:
“沈先生,你去看过医生吗?”
即便他一百或者两百岁,也还是人,那么出了问题也是可以去看病,用吃药或其他方法来治疗罢?
沈怀风不想开口,沉默着闭上眼睛,过一会觉察到站在床边的人离开,随后在屋内走动起来。几分钟过后,他听到脚步声的主人说:
“沈先生,我放了水在旁边,抱歉打开了你的衣橱,我想你需要换一件的。”
那声音顿了顿,又讲:
“……那么沈先生,请你好好休息。”
不一会门被轻轻带上,沈怀风缓缓张眼。
他看到床边矮几上放着茶碗,水壶紧挨在旁。低头盯住胸前被血染红的领口,他慢慢起身脱下,拿过朱清哲找来的外衣披上,再弯腰从床底拉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扯过换下的长衫揉进去。
藤箱里头还有好几件血迹已经发暗的衣物。
——无药可救。
方才他居然同朱清哲讲了这四个字。
这长长的年月间,他不悲不喜地活着,做山守该做的事,看一些人来,看一些人走。再看一些人又在眼前长大,终究,他也会送他们离开。
如此反复。
几年前上山合秽前,他第一次吐血晕睡过去时感受到了身体起了变化,那时他甚至感到了一点欢喜。
但渐渐地,他不再欢喜了。甚至在今天晚上,他同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人说,自己无药可救。
他不晓得自己在暗示什么。
端起茶碗看了半晌,又轻轻放下。沈怀风觉得好一些了,便起身去推开房门,月光将走廊上抹了浅浅一层白。
今夜有很美的月色,他想。
身边似乎有什么,沈怀风便低头望去,瞧见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抬起脸给了他一个惊讶的表情。
视线和那双清亮的眸子对上,片刻后,他声音带一些沙哑问道:
“朱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朱清哲讪讪起身,费力吐出几个字:
“看月亮。”
看月亮吗?沈怀风想,这答案他自然是不信的。那么,深夜坐在这里的原因就只剩下了一个。
沈怀风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不去把那个模糊的原因整理成句告诉自己,他只是接着发问:
“朱先生,今晚你为何会在我的书房里?”
这问题似乎给对方添了困扰,沈怀风等着,思索一会,朱清哲用很郑重的语调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沈先生,你是否认识一个同你穿着差不多的人?他的嘴角这里,”朱清哲抬手在自己嘴边比了比位置,“有一颗红痣。”
朱清哲话音未落,沈怀风便觉得自己身上的皮肤一紧,连带声音也变急了:
“你为何,知道?”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今晚,沈先生,确实是这个人在梦里告诉我,要我救你。本来我想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可自从来到小桐庄,这个梦就开始了……”
他把这几个梦原原本本讲给了沈怀风听,他没有忽略对方在月光下,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
照沈怀风方才的反应看来,梦里人是他认识的无疑,既然如此,为何偏偏是给自己托梦?
月色沉静,二人立在一片柔和的白里,一时再无言语。感觉到身旁沈怀风理了理衣衫,鼻息变重,朱清哲仍是望着窗外的山影。
“……山守是不会做梦的。所以他才去了你梦里。”
沈怀风朝右侧看去,朱清哲也跟着回头。
“朱先生,那间屋子,他在世前曾住过。”
不等朱清哲反应,沈怀风又讲,“我可以为朱先生再寻住处。”
“为什么?”
这个人哪里来这样多的问题?沈怀风皱眉,但还是讲:
“继续住下去的话,应该还会做梦。”
沈怀风觉得每次被梦惊醒,应该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情。但朱清哲的话出乎他意料之外:
“此前我不知此人是谁,所以觉得紧张,现在晓得他是沈先生的故友,出现在我梦里是为了提醒,那么我想,我并不介意继续做梦。”
沈怀风听朱清哲讲完,想到早上在竹林自己问他时,他承认是害怕的,现在又说,觉得紧张——像这样把自己的弱点毫不掩饰地讲给别人听,沈怀风实在无法理解。
而且也是这个人,明明对人是疏离且过于客气的,却在今夜因为一个梦,过来确认自己是否无事。
要是自己没有推开这扇门,那么他是不是打算在门边坐一夜呢?
“另外沈先生,你今晚确定没事吗?”
朱清哲并不打算继续询问这位“梦中故友”的其他,看到沈怀风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便暂时放下心来回去继续睡觉。
沈怀风看着他进屋关了门,走到窗边抬头望去。
一轮明月悬在山影之上,一如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赶到秋随山,看到的只是竹屋里挚友冰冷的尸体。
他是那时才晓得,原来山守也是会坏掉,会死去的。
“……祈招,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再见了罢。”
对着那轮明月,沈怀风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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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朱清哲见沈怀风和平日一样,终于完全安心。二人用完早饭便去到沈怀风的书房开始镇志的编写。
“朱先生,这周内需要画完的在这里,另外,”沈怀风递过来一摞厚厚的纸道,“这上面标注过的,是如今镇上还留存着的,我们要去确认过再录入。”
朱清哲在手册上做了笔记,又开始把那一堆纸上的内容按类别分好,二人一个写一个画,中间停下来讨论片刻,又再继续。等二人终于察觉到饥饿停下笔,已经将近下午两点。
把眼镜推上去,朱清哲伸手准备揉眼,却被沈怀风出声阻止。他瞥见自己手上的颜料,想回房整理。
“朱先生,就在这里洗一洗手吧。”
沈怀风整理着纸稿说。朱清哲觉得洗漱间是比较私人的地方,但既然房间主人这样讲了,他便恭敬不如从命。
“那么,我就借用了。”
二楼的房间格局大致相同,朱清哲很快找到洗漱间,拧开水龙头。他闻到这里也有沈怀风身上的草木香气。
等朱清哲洗完手出来,沈怀风过去打开房门,门外有个忽然站起身来的人。
沈怀风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阿盛,想起昨夜,于是讲:
“你们两个真的是兄弟。”
阿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又看到朱清哲也出来了,脸上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
“阿盛?你怎么过来了?”
“没、没事。”
阿盛偷偷瞟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沈怀风,说着“我先下去啦!”不等朱清哲开口便蹬蹬蹬跑下了楼。
“沈先生,抱歉。”
沈怀风不懂他为什么要道歉,不过还是点了下头,二人便一同下楼去了饭厅,阿盛刚好端来最后一碟菜摆到桌上。
“婆婆把菜放在蒸笼里了。”
见到二人进来,阿盛有些高兴地讲。今天因为工作五三爷爷和少爷到了饭点都没有下来,芬素婆婆有点生气,但又讲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于是自己便要婆婆先去休息,他来等着。
朱清哲笑着对阿盛点点头,他便站过去小声又讲:
“少爷,今天有个菜,是我做的。”
“哪一个?”
阿盛缩着手悄悄指了个方向:
“那个,芝麻拌水英。”
朱清哲刚想举筷,沈怀风却先下了箸,阿盛眼巴巴地望着他。只见一口吃完,沈怀风又夹了一筷。
阿盛脸上就显出笑来。
“你喜欢做菜?”
听到沈怀风的问题,阿盛重重点头。
“那么,以后可以多做一些。”
露出不加掩饰,非常快乐的表情,阿盛连忙弯腰行礼:
“谢谢五三爷爷!”
朱清哲也轻声道谢。沈怀风淡淡“嗯”了一声,这时忽然听得外面“砰!”地一声,朱清哲和阿盛都是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有沈怀风继续夹菜吃饭。
“沈先生——”
“沈五三!我来咯!”
朱清哲的疑问被一个听起来十分精神的声音打断,不一会,一个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饭厅,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怎么现在吃饭,芬素没有生气吗?”
停下筷子,沈怀风想了想说:
“我想是生气了的。”
“那是自然,你自己总要按时吃不高兴等人,现在倒要别人做好饭来等你。”
男子说完,视线和朱清哲的对上,他笑得眉眼弯起来:
“抱歉抱歉,我搅到你们吃饭。”
朱清哲露出客气的笑容。对方把椅子往这边拖过来了一点,一边做了个请他继续吃的动作一边打量着道:
“我以前没有在沈门镇见过你们。”
没等朱清哲回答,男子又自顾自地讲:
“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沈五三的朋友,而且他这样的脾气怎么会有朋友,只有我这种好心人跟他交朋友,有时候想想自己,也真是委屈极了……”
阿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和唐恩差不多打扮的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讲了许多的话,沈怀风却像是早已习惯,只叫朱清哲继续吃饭不用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