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风神色未变,静静地站在朱清哲身侧等他做出下个动作。
他活了这样久,又哪里会不懂这样突如其来的触碰意味着什么呢。
即便真如朱清哲所说是洋人们打招呼的方式,他心里也是不抗拒的。
见朱清哲久久没有做声,沈怀风轻轻一笑,又将方才自己的期望讲了一遍给他听:
“你再来教我一次,朱先生。”
可朱清哲只是弯身放下手里的茶碗,颇不自在地扭过头去推了推眼镜。
刚才自己由着气氛,一时没能克制的朱清哲没有料到沈怀风会有这样的要求。而且他好像对自己刚才的说辞没有一丁点怀疑。
像沈怀风这样什么都要研究到底的人,提出想要学习的要求实在也可以理解。只是……朱清哲在心里叹一口气,不觉有些愧疚。
他不能借由他的学习欲堂而皇之地来满足自己的私心。思及次,朱清哲抬脸对沈怀风笑一笑道:
“其实……我们都是中国人,不必用这样的方式的。刚才确实是我唐突了,沈先生,还请你不要介意。”
不明白为何朱清哲的态度有了转变,沈怀风眉头微微皱起,可一时又不好直接告之自己的想法,他望了一眼低头去拿杯子的朱清哲,淡淡道:
“……我晓得了。”
朱清哲背对着他,听到这冷淡起来的语调,手中动作停顿了一下,但马上端起茶碗转身,满脸带笑地问他道:
“那么,中午想吃什么,沈先生?”
“由你来定吧。”
晓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好,沈怀风也并没有特意掩饰。朱清哲点点头,看了看时间说:
“我想可以去之前沈先生喜欢的那一家,今天还算凉爽,沈先生,我们等下散步过去吧。”
“好。”
沈怀风答完,便坐回到椅子上,朱清哲进了洗漱间,他便拿过乌朝国录在手里放着,也不打开,只静静望着那褪色的书角,想着方才那一幕。
虽然只是轻微的触碰,但也足够让自己觉得心悸不已了。他向来不爱同人太过接近,朱清哲却一次一次让他不再防备。
同朱清哲的聊天总是愉快的,他似乎不用特意说明,他便能懂。或者,就在旁边那样安静听着。在夜里时,他想起他的几次触碰,身上总会升起些许热度。
这个人安静地出现,安静地在自己身边,开始的拘谨客气,到如今能一同开怀而笑,这其中的点滴,他总会细细回想。
他想,只要这个人总在身边,往后岁月如常平淡,他也将会喜爱上这平淡的。
沈怀风每次想到这里,就会想起他吐血时被朱清哲看到的那一夜,想到合秽下山,他竟然带了新衣上来找他。
只是,自己还能活多久?
身体虽无疼痛和异样,但沈怀风明白像这样损耗下去,总会到达尽头。
若这尽头已能预见,那么不如,什么也不要讲,就像现在这样相处吧。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沈怀风抬手揉起了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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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过后,到了林伏生休息的时间,因先前已经约好,三人一早便叫好了车,出发去那位老先生的家。
路上林伏生同朱清哲聊着学校往事,沈怀风因此了解到原来朱清哲也是会做饭的,不止林伏生先前说的那几道菜。只是阿盛总不想他少了画画的时间,于是就自己揽过。
“而且沈先生,淸哲在学校可受欢迎哩。他本就长得好,又总是一副绅士的温和模样,学校好些外国女孩子都被他迷得不行,还有好些去约他课后写生。”
林伏生坐在司机旁边的助手席,兴致很高,一路没有停过。
沈怀风听到他这段话的最后,忽然想起朱清哲先前说做模特一事,已经习惯,那么果真是也会画那些女子衣衫未着的样子么?
他的脸色因此就突然就变得十分阴沉,朱清哲看了他一眼,稍微侧身过去道:
“那时课业繁重,我没有同她们去写生。”
沈怀风听了心情好转,抬眼去看朱清哲,见他对自己笑着,便也回他淡淡一笑。坐在前座的林伏生不知何时转的头,瞧他们这样忍不住打趣道:
“你们两个,怎么像是丈夫同太太解释自己没有在外应酬一般?”
听到这话,二人皆是一愣,好在林伏生也没有深究,只又讲:
“我说淸哲,你同沈先生两个人都这样好看,哎,要不待会回来我们去趟照相馆吧?沈先生第一次来汉央,咱们拍些相片做个纪念。”
“沈先生不爱照相的。”
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为何要用插画而不是相片,那时沈怀风好像讲过自己不大喜欢相片的。
“是吗?这样啊……”
“去拍照也无妨,林先生,刚好拍完照,晚上一起吃饭。”
沈怀风因为刚才林伏生的话心情很好,因此一点也没有抗拒照相这件事,朱清哲望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林伏生倒是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几家餐厅,最后一起挑定了一个。
路上就这样说说谈谈,不久也就来到了那位老先生离汉央中心稍微偏僻一些的家。
三人下车去叩门,在门口等着,隔了有一会,门被打开,一位白发老人微弓着背对他们三人笑着:
“林先生,你们来了呀?”
一边请客进门,一边又拄着拐杖讲:
“这里是不是不大好找?”
林伏生上前扶住老先生笑道:
“好找的好找的。”
几人进屋落座。朱清哲想也许沈怀风愿意单独问有关宋祈招的事,便在寒暄过后,拉林伏生到屋外转转。林伏生晓得他的意思,便也不去打扰那二人讲话。
沈怀风拿出那一本乌朝国录,双手递去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不解,抬头望他。
“我从林先生那里听说这本乌朝国录的来历,得知是尊先君遗物,虽明白老先生一番美意,只是如今已经读完,所以想物归原主,还请老先生一定收回。”
见他说得诚恳,老先生慢慢接过书,又笑着请沈怀风坐。
“听林先生讲,你们今天来找我,还有一件事想打听?”
“是的。我想问老先生还记不记得之前也来找过这本书的人。”
老先生看着乌朝国录,双手交握扶在拐杖上,眯眼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慢慢道:
“那时,大约是亡父刚走不久,那日天阴,我在铺子外烧水准备泡茶暖手,就瞧见远远一个穿着打扮都像是古人的人往这边走过来,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个长发的青年。”
说到此,老先生看一看沈怀风笑道:
“同沈先生的头发比,还是很短一些的,不过,那个青年人和你到是感觉有些相像的。”
沈怀风淡淡一笑,老先生便继续讲起来:
那青年人样子很和善,见到我便问起书铺有没有乌朝国录,我当时刚刚丧父,亡父生前很喜欢搜集各种奇闻异志,因此十分宝贝这一本书,于是我想也没想便答不晓得,但多少又有些心虚。但我看那青年人虽像是很想找到,但听到没有时,也没有失望的样子。
后来他又进铺子看书,还买了好些珍本。
事情大约就是这样。
“那么,您见到他时,他整个人看起来是什么感觉?”
“……感觉……”
老先生思索一阵,才认真望着沈怀风讲:
“那位青年人,和我因书聊起来时,言谈间隐约有有一种早已不在乎生死的样子。那时我也刚经历亲人过世,因此总是敏感一些。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
感叹了一声,老先生又想起来道:
“说起来,我还记得那青年人,嘴角这里是有一颗红痣的。他生得白,红痣就很是显眼,我记得很清楚。”
听到这里,沈怀风垂下眼:
“多谢老先生。”
“你是,认识那一位吗?”
“……他是……”
顿了一顿,沈怀风抬眸望着老先生笑讲:
“他是我祖父的一位朋友。”
“那可真真是太巧了,不知他后来如何了呢?”
“他……已经去世了。”
老先生长长叹了一声,又不无遗憾地讲起应该把书给了他的,沈怀风安慰他道:
“您不必介怀,如今我已读过,也算是了了故人的心愿。”
老先生想了想,终于点头,末了又道:
“隔这样久,兜兜转转,我在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同他有关系的人,人的缘分实在是很难说清。以后同他若是在那一边见了,我定要向他道个歉,再说起沈先生的。告诉他后人晚辈们都安好,请他也放心。”
沈怀风紧紧扶住座椅扶手,久久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