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风在小桐庄初见到柳芬素时,她明明是个姑娘家的模样,却梳了已婚妇人的那一种发型,臂上戴着黑纱。
她脸上并无十分哀切的模样,只瞪着一双美目仰头去望沈怀风:
“我叫柳芬素,你就是沈怀风对不对?”
先前听沈家那边说,她那冥婚的丈夫家为她准备了屋子,她却不住,结果是自己跑来了小桐庄这里。
站在她面前,沈怀风没有做声,她便自己开始讲:
“那么,你应该也晓得,我的弟弟乌生,做了秋随山的山守,你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听到“秋随山”几个字,沈怀风心中一紧,视线慢慢落到柳芬素手中的包袱上。
“我什么都能做!洗衣服,煮饭,扫地!我不要工钱,你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你多大?”
沈怀风觉得她有些闹腾,叹一口气,开口问她。柳芬素连忙答他:
“已经十九了!”
像这样的好年纪,为何要去订婚后却意外死去的未婚夫家里同木主拜堂,余生还为他守寡?
不过这疑问只在沈怀风心里一闪便过——他对这些毫无追究的兴趣。
她为什么要找到自己这里来,他也明白。
他建小桐庄为的是方便山守们。虽然大家在各自守的山上都有住处,但在无需合秽的日子,也常会下山聚聚。
特别是合秽之后,大家一定会在小桐庄一起住上一段日子。
所以若想尽早见到自己的弟弟,那么来小桐庄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你可知道做山守之后,要经历四次合秽以后方能下山?”
“……是、是这样吗?”
“所以你不如回去,等——”
“我想在这里等!”
沈怀风望着柳芬素,瞧见她把包袱抱得紧紧,有一股似乎谁也不能让她回去的架势,他不再说什么,径直回了屋。
在屋中翻书,直到书上字沉到一片暗里,沈怀风才发觉已经到了夜饭的时间。起身下楼去堂屋,刚预备去找陈桑人,就听到一声脆脆的音传来:
“沈怀风你是不是下楼来了?要吃饭啦!”
沈怀风这才发现堂屋灯火通明,地上桌上显然都被收拾过了,他又去到厨房,见两口灶生着火,白烟从锅盖边腾起,却并无半点香味。
柳芬素满脸笑地在衣服上抹抹手讲:
“马上就弄好了,你先坐着吧!”
沈怀风望着她,她忽然一歪头说:
“你看着我干嘛呀?对了!老连名带姓地叫你也不好,我以后喊你怀风哥哥行不?”
怀风哥哥?
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能这样快活的样子?
为什么和一个生人也能马上摆出这样亲近的样子?
他实在搞不懂。
“怀风哥哥,你快去坐着,我盛好菜就过去了!”
见她掀开锅盖,沈怀风忍不住瞟了过去。
锅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片铜锈颜色,另一口里面仿佛是鱼,但实在已经烂得看不到全样了。
这样的东西,她是要叫他放进口里去么?
沈怀风冷冷地看一眼柳芬素,转身就走。
“诶?怀风哥哥,你别走啊?就在这里坐着趁热吃啊?怀风哥哥?”
见沈怀风根本不理,柳芬素在厨房里跺脚:
“爹爹同乌生都说喜欢吃我做的饭的呀……”
这时门边突然传来一声笑,柳芬素抬头一看,瞧到一个露着戏谑表情的好看男人正靠在那。
“你这小美人是谁?是沈怀风的相好吗?”
“我不是,我是柳乌生的姐姐。”
男人眼神忽然暗了暗,但马上又笑起来讲:
“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饭给怀风哥哥吃。”
“他呀可挑嘴了,不吃这些的。”
哦,原来是因为挑嘴,不是她做得不好的缘故啊。柳芬素松了口气。
“我买了些饭食回来,你也一起来吃吧?”
“不了不了,我就吃这些。”
男人走过来,舀起一勺鱼汤,喂到她嘴里:
“好吃吗?”
“还不错呀?”
有些疑惑,男人于是也尝了一口,柳芬素见他很是艰难地花了时间咽下去,便小声问:
“怎么了?”
“你一直吃这样的饭么?”
“以前,爹爹也叫我买来吃的。”
那么就是对味道完全没鉴赏力了,男子想。
“过来同我们一起吃。”
虽然十分心疼这些饭菜,但又挣不开男人拽着自己手腕的大手,柳芬素只得不情愿地跟去了前面的饭厅。
沈怀风早已经坐在那里,看到男人便皱眉道:
“桑人,今天怎么这样晚?”
“还不是给您买酥荷鸭去了。”
他把另只手拎着的大食盒放到桌上,示意柳芬素去拿碗筷,自己把食盒一层层打开:
“我可是骑马飞奔回来的,还热乎呢。”
见沈怀风神色有所缓和,陈桑人松了口气——自从宋祈招去世以来,他便越来越不爱讲话,总是沉着一张脸。
“我看那个孩子,挺热闹的。她来小桐庄干嘛的?”
“说想住下。”
“就住下吧。反正后面还有栋小楼空着。”
陈桑人笑起来,有这么个热闹的人在家,哪怕自己同庄来不在小桐庄,也不会冷清了。
“随便。”
沈怀风想一想,又讲:
“但她做的饭,我不吃。”
“为啥?为啥你不吃啊?”
柳芬素刚抱着碗筷进门,就听到这句,她把碗筷一放,站到沈怀风身边认真问。
沈怀风拿过自己的碗筷,淡淡道:
“吃不下。”
一看就吃不下。
陈桑人见小姑娘气鼓鼓地,遂打圆场道:
“好了好了,这不,丫头还小,以后说不定也能做好的。”
“难说。”
听到沈怀风的话,柳芬素心里那股劲儿就窜上来了,她捏紧拳头认真讲:
“我不知道你喜欢啥样的味,但我能学的!我,我住在这里我一定能做好饭让你求着吃的!”
其实她晓得沈怀风完全不必收留她的,但眼下她只能这样说些壮自己底气的话,因为她真的很想留在小桐庄,她想要见一见乌生。
而住在同为山守的人身边,也就能多听到一些乌生的事了吧?她是这样想的。
“唷,挺有意思,丫头你就住这了,我想看沈怀风求人。”
陈桑人笑到眼睛弯弯,沈怀风瞟他一眼,没有出声。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柳芬素瘫坐到椅子上。瞧她这副样子,陈桑人撕了一些酥荷鸭装到碗里递给她。
“……”
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味道,柳芬素忽然觉得前路漫长艰难。
但她一定会做好的。
为了见到乌生,
也为了死去的云哥哥。
这天夜里,在小桐庄的一间屋里,柳芬素终于能够一个人待着好好地哭了一场。
哭着哭着,睡意袭来,她渐渐闭了眼,脸上还有泪痕。
这一晚她做了梦,梦里云哥哥家里的人也说她是灾星。她抱着云哥哥的灵牌,办了鬼婚,说自己要为云哥哥守一辈子寡。
爹爹气极了,让她滚出家去。
乌生不愿见她。
她的云哥哥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柳芬素在睡梦中抽了抽鼻子。
——云哥哥,你再等等我罢,我现在还不能去你那。
等以后,你一定要来接我,
别忘了我,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