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朱清哲同沈怀风草草吃过早饭,带了些必要的随身物便走路去公共汽车站。从朱母住的地方到汉央差不多需要四个小时,为避免来回浪费时间,也不想人太辛苦,他们之前便打算到了汉央以后,去酒店定一间房,二人每天晚上就在那里休息,过几天再回朱母那里。
汉央这几年元气大伤,但也在慢慢恢复当中,街上还算是热闹。但明显是比沈门镇要炎热许多,路上被太阳熏得明晃晃的,街边到处都是冰汽水或者酸梅汤的担子。
“沈先生,先喝点冰的吧。”
沈怀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热的天气,下车过后已经解开了领口的扣子,听到朱清哲的提议,一点没犹疑地点了头。
二人找了最近的一个担子。担子挑着的两个大木桶里都放着厚冰,里头泡着汽水瓶,外面还用麻绳绑了一圈,冰在桶里面的自然要贵一些。朱清哲要了两瓶,等小贩起开瓶盖,把汽水咚咚到进杯里,他便接过来递给沈怀风。
汽水着实解渴。沈怀风几乎是没有歇气地喝完大半杯,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嗝,朱清哲笑了起来,拿出帕子给他:
“擦一擦吧。”
那条帕子是最初认识时,沈怀风给他的那一条,他洗干净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还给沈怀风,后来也就忘记了。
沈怀风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在额头和脖间擦了擦,又还给朱清哲。朱清哲一愣,抬眸去看继续喝汽水的沈怀风,把帕子放回到自己荷包里。
旁边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汽水的黄包车夫听到他们讲起图书馆,便很积极地招揽生意,因为到图书馆还有一段距离,为了抓紧时间,二人便各坐了一辆。
沈怀风靠在椅背上,看着汉央街道上的建筑和来往的人们——这是朱清哲出生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有惦记的事,他倒是很愿意同他在汉央慢慢游玩几日。
不久到了图书馆,朱清哲下车付过钱,又转头看着长长的台阶,在烈日下它显得过于长了,但二人还是迈开步子,没有耽误。等进到图书馆内瞬时凉爽许多,看了看介绍,他们决定到地方文献处分头查找。
保存着资料的文献处需要有证明才可进入,沈怀风于是拿出沈耀早先开好的两张编写镇志的证明,管理员登过记后,客气地请他们进去。
“这小鬼,有时候还挺好用。”
听到沈怀风的话,朱清哲笑了笑,心里又想,沈耀比自己还大了好几岁,那么,他在沈怀风眼里,也是一个小鬼头么?
文献处因为无人显得十分安静。玻璃木柜三层都放得满满,这样的柜子排在一起有几十排不止。朱清哲压低声音,告诉沈怀风自己负责左边,他负责另一边。二人便开始查找起来,把觉得也许有用的书都抱到中间的桌子上,待会好一起查找。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清哲在座位上伸了伸手臂,又把眼镜推上去一些,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对面的沈怀风抬头:
“朱先生,先去吃一点饭吧。”
之前他说得对,他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沈怀风很清楚这是着急也不会马上有进展的事,于是便向朱清哲提议。朱清哲抬腕看表,现在已经快到闭馆时间,他们却连午饭也还没有吃。
“那就去以前我常去的地方,那里的菜做得很不错。”
“好。”
把书收拾好放到旁边的木箱里,朱清哲和沈怀风出了图书馆的大门。这是太阳还挂在天上,却没有那么热了,于是叫了车,朱清哲告诉车夫一个地址,车子便在汉央街道上跑起来,没多久来到一条很是热闹的街,二人下了车,朱清哲带着沈怀风进到一家小饭馆。
“沈先生头一次到汉央来,我们就吃一些这里的家常菜吧。”
饭馆内已经坐了些客人,往后望去,能看到厨房里厨子正光着膀子挥着锅铲,中间又往旁边灶台上一排白瓷缸里舀了些什么,往锅里一撇,火光忽然一哄,又弱下去一些。
见沈怀风饶有兴趣,朱清哲便选了个近点的座位。热是热了点,不过流点汗也挺舒服。他很快地点了菜,没多久菜就上齐,朱清哲等沈怀风先下筷,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有些欣喜的声音:
“朱……淸哲?”
朱清哲抬头,见一位矮个青年正笑着望他。
“真的是你!”
“伏生兄?”
站起身来,朱清哲伸手准备同他握手,没想到对方一把把他抱住:
“这都多久没见了!你几时回来的?”
沈怀风目光沉了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隐隐的一丝郁闷感。他于是主动开口:
“朱先生,这位是……?”
“啊,抱歉,沈先生,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前辈,林伏生,比我早两年回国。”
又向林伏生介绍了沈怀风,林伏生便拉他二人一起换到大一些的桌子,再点了几个菜,说是让沈怀风好好尝尝汉央的味道。
“不过清哲,我还是很想念你在法国做的那些菜,虽然说阿盛做饭很好吃,可是你的那几道菜,真的,一吃就想起家了。对了,阿盛呢?”
“阿盛在我家里。”
沈怀风冷不丁地发言。林伏生“哦”了一句,对沈怀风笑笑,然后又去同朱清哲讲话。朱清哲一边答他一边看了继续默默举筷的沈怀风一眼。
“对了清哲,我们报社现在刚好还缺一个设计广告的职位,你现在在做什么?要不要到报社来?平日主要就是给商家设计一些广告,我们有专门的版块,薪水也不低,你有没有兴趣?”
虽然沈怀风没有看自己,但朱清哲能感觉到他现在很是注意这边,他对着林伏生摇一摇头,笑道:
“多谢伏生兄好意,我现在在为沈先生做一些插画的工作,这次来汉央,是想找一些资料的。”
“原来如此,”
林伏生点点头,又往朱清哲碗里夹菜,一脸惋惜:
“听说,以后我们总社有机会接到设计邮票的工作哩,淸哲,设计邮票不是你一直以来很想做的么?”
听到“是你一直以来很想做的”这里,沈怀风抬了头。他看到朱清哲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又默默吃饭继续听他二人讲话。
“不过以后,肯定也还有机会的!”
似乎想起来在沈怀风面前说这些不大妥当,林伏生连忙转了话题。又问他们今晚住在哪里,问要不要一同去喝一点酒。
沈怀风见朱清哲似乎也很高兴见到林付生,便不愿打扰他们叙旧,朱清哲担心他一个人回酒店,于是同林伏生讲好了地点,把沈怀风送到房间休息,才又去赴约。
在酒店房间整理着今天记下的一些东西,过程当中,沈怀风时不时想起今天饭桌上,朱清哲听到邮票时,忽然变亮的眸子。
他是在今夜,才觉得这个人的生命里,原来也有其他的许多人。
之前在小桐庄,他就是朱先生。现在,他是哲儿,是一位母亲的孩子,是淸哲,有他认识的人,也有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在这里,他有些不像是那个在小桐庄带着少年寄人篱下的朱清哲了。
为了还债,他东奔西跑,没有定处。那么,他会在沈门镇一直待到何时呢?等到镇志编写结束?等到祈招的死真相大白?
那么,之后呢?之后他便会离开吗?
手中的笔悬在纸面上,沈怀风忽然意识到,这样久以来自己头一次很想留住一个人在身边。
捏紧笔,沈怀风皱起眉。
——你有什么样的资格,去影响他的往后?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沈怀风放下笔起身开门,看到的是被林伏生和服务员架着的,身上散着酒气的朱清哲。林伏生望着他很不好意思地讲:
“抱歉沈先生,今天太高兴,忘记淸哲酒量不大好了。”
看他二人一起把醉晕晕的朱清哲接进屋,放到床上之后准备离开,沈怀风出声叫住林伏生:
“林先生,请稍等。”
林伏生转头,沈怀风对他笑笑:
“我想问一问关于邮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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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林伏生离开之后,沈怀风望着在床上摊开手脚躺着的朱清哲,他俯身拍了拍他的脸,想叫他去洗个澡再睡,结果朱清哲却眯着一双眼望着他笑:
“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你喝多了,林先生送你回了酒店。”
躺在床上的朱清哲像孩子般地对沈怀风伸出手,沈怀风无奈,只有去拉他。结果朱清哲刚坐起了一半身子,就忽然把沈怀风用力一拽。
没想到他看上去斯斯文文,力气却很有一些,沈怀风一个不稳,被摔到床上,朱清哲笑嘻嘻地跪在床上撑着手,低头眯眼看他:
“沈先……生,你真的……很好看……”
说着还打了个酒嗝,沈怀风不禁皱眉。这时朱清哲又伸手去碰沈怀风的脸,手指又顺着从他的眉间滑到鼻头。
“……想给你,画……很多画……”
沈怀风因为这忽然的触碰紧绷起背,却还是努力不乱呼吸地讲:
“朱先生,你喝醉了,先去洗澡吧。”
话说完,他看到朱清哲发红的眼睛,不由得放柔声音道:
“你乖。”
好像是被这两个字刺到,朱清哲一下停了动作,愣愣地望着沈怀风,喃喃道:
“……我不想乖啊”
沈怀风看着他没有出声,过了几秒他抬手抚上他的脸,问:
“为什么?”
为什么?
醉晕晕的朱清哲努力凭着最后一丝清醒——或者他,其实本来就是清醒的。他想了想,却找不到答案,那一只手却不知何时握住了他脸侧沈怀风的手腕。
沈怀风望着他的手,没有出声。许久,他忽然感到自己脸颊上落下一滴水,抬头一看,原来是朱清哲的眼泪。
他喝了酒以后,语气同神态格外像个孩子。不知为何,这时的他忽然安静地流着泪,红着眼看他。
心里一紧,沈怀风把他拉进怀里。
“觉得难受吗?”
他在他耳边轻声问。
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柔软从何而来,但沈怀风却晓得这是为谁而起。
朱清哲在听到这句话以后,把头埋到他胸前。
沈怀风这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没能赶回来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他从小应该就是个一直被照顾得很好的富家少爷,也许,他从未有过什么烦恼,也许,是因为有人一直为他挡去了许多烦恼。
但后来,他一个人默默扛起了所有。
回到汉央,看到的熟悉的家乡,遇到故人,怎么会不想起过去呢?
轻轻抚着他微颤的背,沈怀风把这一刻似无助孩子般的朱清哲紧紧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