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风见朱清哲许久未归,本想去找他,但想想这个举动也有些多余。他又坐在床边坐一会,听到脚步声,于是起身。
门外的朱清哲正准备放下装了水的脸盆去推门,门就被沈怀风打开,二人对视,朱清哲笑道:
“多谢沈先生。”
语气如常。沈怀风也点一点头,侧身让他进屋。放好脸盆,朱清哲道:
“沈先生,我等一会要去主屋那边一趟。”
主屋?那么,是去荣伯说的,把朱母他们赶到这里来住的那些人的地方吧?见沈怀风微微侧头,朱清哲笑一笑讲:
“毕竟很久没回来,还是要去打一声招呼。”
他其实很不想去。以前朱家生意兴隆时,这一家人时常会来汉央吃住,母亲每次都好生招待,但有些过分的要求,父亲是不会允许。那时他们不敢把不满表现出来,现在大概是再不遮掩了。
母亲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舅父,小时候他还很疼自己,结婚以后的舅父很是听舅母的话,特别是这几年,同自己又疏远了些。
不过朱清哲不想在自己离开这里以后,让别人逮住不放故意说母亲不懂礼数,所以今天他必须要去一趟。
沈怀风听懂他的意思,他想一想道:
“我送你。”
经过刚才的事,朱清哲有些诧异沈怀风会这样讲,他有一些高兴他们之间没有因为方才而尴尬,于是点一点头。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头是一些他存下的钱。舅母最喜欢的礼物是什么,他是清楚的。沈怀风瞟了他手中的信封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走出院子,朱清哲以为沈怀风是送到这里,预备打招呼,结果 他却同他一起踏上小道。朱清哲不想拒绝,便继续往前。
沈怀风偶尔抬头看看四周的树,同朱清哲无言地走着。就这样二人到了一座大宅子前,朱清哲抬眼,沈怀风晓得他们到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在朱清哲领子下面放了一只蓝紫色的小虫。
“那么,我先进去了。沈先生,你……”
“我在附近看一看,这里很漂亮。”
朱清哲盯着沈怀风的眼睛,忽然一笑:
“好。那么,我尽量早些出来,这旁边,我记得有条溪水,待会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进去宅子,里面的人瞧见他,有些惊讶,又大声叫“太太”,朱清哲说明来意,便站在天井里等。
过了许久,朱清哲听到堂屋里面一个女人懒懒的声音:
“现在几时啊,扰得人睡不了午觉,”
晓得是舅母,朱清哲走到堂屋门前,微微点一点头道:
“舅母,许久不见。”
女人脸上挂着艳丽的妆,头发一丝不苟,她瞧见朱清哲,先上下打量一下,才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淸哲呀,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回来看一看母亲和舅父。”
“哟,那真是不巧,你舅父这两日出门了。”
并不打算让朱清哲进屋坐坐,舅母站在那里把手中的香扇摇了几摇,拖长声音讲:
“这天,真是有些热了呀——”
朱清哲看她一眼,忍住眼中要流出的锐利之色,微微笑答:
“是,舅母同舅父多注意身体,不要苦夏。还有,这是小小心意,请舅母收下。”
他站在门口没动,只抬起拿着信封的一只手,舅母看到,眼睛一亮,立刻带了笑地过来:
“这么客气吗?那我就收下了。”
想到母亲和荣伯还在院子里住,朱清哲抬起另只手递去:
“那么,我就不打扰舅母休息了。”
“好好,你多玩几日。”
朱清哲早已转身,大步离开了曾经在他童年有过几段美好回忆的宅子。他想早些去找沈怀风,带他看一看他小时候去过的地方。
一出宅门,沈怀风正背手立在那儿,朱清哲心里的阴云好像一下被暖风吹散,忍不住开口叫他:
“沈先生!”
沈怀风回头,淡淡一笑。朱清哲急走几步,问他:
“你没去转转?”
“我想你很快便会出来。”
“那我带你去看一看那条小溪罢,旁边应该还有些夏天才有的野菜,我们摘一点回去。”
点一点头,沈怀风让他在前面带路,看到朱清哲身上的小虫不在了,又是一笑。
那一边宅子里,朱清哲的舅母数完钱后,嘲着“才这样一点”,便回去睡觉。没过多久,整个宅子都响起她的尖叫声,大家过来一看,不知何时地上床上,有些人的腿上都爬满了蓝紫色的小虫,舅母被咬得发痒发疼,在床上滚来滚去。
不过这些朱清哲是不知道的。他只晓得沈怀风似乎莫名心情比之前要好很多。便同他介绍起他记忆中的那些山水来。
二人快到晚饭时间才回去,吃完晚饭,朱清哲拿着他同阿盛一起准备的礼物给母亲和荣伯拿去。收到礼物,听说是阿盛准备的,荣伯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道了谢。母子二人在客厅坐下,荣伯点了一盏煤气灯便回屋去,留他母子二人说说话。
“哲儿,你长得好一些了,之前太瘦了。”
朱母似乎很为这个高兴,想起来又问:
“盛儿还是不叫你哥哥吗?”
点一点头,朱母神色复杂,望着煤气灯里的小小火焰,叹道:
“这孩子,就是从小就太过懂事。要是能稍微对你对我,耍耍小孩子脾气,该有多好。”
“姆妈,你也不要太担心他。”
“怎么不担心呢,说到底,也是你父亲的孩子呀……”
朱清哲低下眼,又问:
“姆妈,我们真的不告诉他吗?”
朱母望着朱清哲,眼里有些悲哀:
“我也一直为这个在苦恼。但是当年你爹不让讲,如果盛儿晓得自己亲生的娘耍了手腕,生下他只为换一些富贵,像他那样心善敏感的孩子,知道了真相心里会怎么想?不如对外讲是朱家认来的孩子……当然,这也有我们的私心在。”
他是知道的,这私心,便是朱家的面子。
没有回答母亲的话,朱清哲沉默着。朱母抬手抚一抚他的脸,安慰道:
“也许我们错了,又或者,也许这样对盛儿更好。等他以后认真问起来的时候,你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他所有的事罢。”
“我晓得的。”
沉默了几秒,朱清哲又问:
“姆妈,你以前,怨过吗?”
这是他以前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以前小一点的时候,他不敢。现在,他觉得可以问问母亲了。
朱母望着他,柔声道:
“怎么会没有怨过呢?是怨过的。看着小小的孩子,心里也是难受过的。因为你父亲也不是全然无错,但日子总要过下去……而且晓得了这些真相以后,只是觉得,孩子没什么错。他又晓得什么呢,又能选些什么呢?”
见朱清哲不语,朱母又道:
“姆妈也许选错了一些事,但是,那也还是自己选的,姆妈没有后悔。”
“……我晓得了。”
拍拍朱清哲的手,朱母看一眼屋外,说:
“早些回屋吧,别让沈先生不好休息。”
朱清哲起身道了晚安,朱母离开前又讲:
“那位沈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望着母亲一笑,朱清哲重重地点了一点头。
回到屋里,沈怀风正在灯下整理笔记。朱清哲看了眼时间,讲:
“沈先生,明日去汉央要一点时间,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便去搬被子要放到地上。沈怀风收笔看他,问:
“做什么?”
“我就睡在地上,沈先生睡床吧。”
想到他下午打开自己的手,应该也不太愿意和自己同在一张床上休息的吧?
“不必。”
似乎是担心自己这句话有些生硬,沈怀风又补充道:
“一起睡。”
于是洗漱完毕,二人关了灯,在床上躺下,各自都有些拘谨。良久,朱清哲小声道:
“晚安,沈先生。”
“嗯”了一声,二人之间便再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沉静的夜里,身边忽然传来沈怀风的声音: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把他们接到小桐庄来。”
朱清哲在黑暗中抿住嘴唇——他晓得,这是沈怀风莫大的好意,也是一个让他有些心动的提议。
但他无法真的接受。
镇志的编写最长也不会超过两年。按照沈怀风和自己如今的速度,也许一年不到就能完成,那么除去债务,他的存款应当还是够让阿盛上学,让母亲和荣伯在这一两年不愁衣食。
可那之后呢?
他难道继续厚着脸皮待在小桐庄吗?
再者,依照母亲的个性,她绝不会想去麻烦别人。
沈门镇是一个好地方,他才去两月有余,就已经喜欢上。也许之后,他会在沈门镇租一间小屋,找到其他的工作。虽然那样身边这个人就不能在同一屋檐下,想见随时能见,但总在同个地方生活,他也能经常去拜访……
“你睡着了吗?”
朱清哲的沉默让沈怀风把声音放轻了一些。错过了开口答他的时机,朱清哲只有让鼻息慢而稳,装作已入睡。
身边人便没有再出声。而这么安静下来,本来是装睡,可睡意却真的袭来。
在朱清哲迷糊着要睡去时,他似乎听到了沈怀风在喊他“淸哲”,大概是中午他叫了祈招,所以觉得他也会喊自己淸哲吧。
睡着以前朱清哲晕乎地想到。
许久,在他身边的沈怀风慢慢转身,望着暗夜中睡着的人脸的轮廓,轻声道:
“清……”
“哲”字停在沈怀风的喉间,声音止住了。他忽然觉得到了夜晚,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似乎也让他产生了他同他也可以更亲近些的想法。
闭上眼,沈怀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讲:
“好梦,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