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 第25章 裕濯锦

听到荣伯说两个人要共住一间房，若是两个多月前，沈怀风一定不会愿意。他把藤箱放到墙边，对荣伯点一点头：

“我晓得了，多谢荣伯。”

“沈先生你客气了，洗脸架在那边，盆里的水是刚打的，沈先生先擦个脸休息休息，吃饭时我再来喊你。”

“好。”

没有别的要嘱咐了，荣伯便把朱清哲的包同藤箱放到一处，退出去为沈怀风带上了门。

沈怀风也确实有些倦了，略微收拾，便靠到床边闭眼小憩。不一会儿就睡沉过去。

于是朱清哲进来时便看到沈怀风头发披散下来的模样。

靠近过去，朱清哲见他鼻息均匀，似乎睡得沉了。这段日子芬素婆婆的过世，又意外获得故人离世的线索，再加上头一次离开沈门镇，想来这个人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是朱清哲初次得以安安心心打量看他的睡颜。沈怀风睡着时眉头也还微皱着，像是藏了无尽的心事。朱清哲稍微俯身，犹豫片刻，伸手撩起一束他的长发，让发丝从指缝中缓缓滑过，然后证明了他的猜想——他的头发果然触感极好。

那么这些在画里，该怎样表现出来更好一些呢，朱清哲一边把玩一边认真思索着，又想起母亲还在等，只有不舍地收回手，拍了拍沈怀风的肩膀道：

“沈先生，吃饭了。”

见床上熟睡的人没动，他又推了一推：

“沈先生，吃——”

沈怀风嘴唇动了动，朱清哲靠近，想听他是不是在说些什么。

“……祈招，”

由唇间送出了故人的名字，朱清哲想起他曾说过，山守是不会做梦的，那么沈怀风便是在熟睡中无意识地讲出来了这两个字。

宋祈招——这位故友对沈怀风来说，应当是非常重要的。朱清哲想，他又望着还未醒的沈怀风。

这段日子，他发现自己开始想知道沈怀风的过去，想晓得在那样长的年月里，他有没有过家人，他又为何会做了山守，当他和友人阴阳两隔时，有没有痛哭一场？

朱清哲伸手想去抚他依然微皱的眉，这时沈怀风缓缓睁眼，待视线清晰，见朱清哲站在床边，张口道：

“……朱，先生？”

他声音里带一点刚睡醒的鼻音，朱清哲刚才及时收回手时也换上了一副同往日无异的温和模样。他笑一笑告诉他：

“沈先生，饭做好了，荣伯去拿他自己酿的梅酒，我就过来叫你。”

沈怀风坐起，把自己的头发重又扎上，朱清哲撤回视线，走去门口打开房门等他一起去饭厅。

饭桌上四个人气氛很好，朱清哲许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饭，因此很少停筷。荣伯同沈怀风喝酒碰杯，这几年家中也许少有这样热闹的场面，老人家的笑一刻没停。

吃完饭，荣伯叫他们不要管，自己来收拾。沈怀风只字未提裕濯锦的事，朱淸哲晓得他有意不去打扰母子相聚，便自己对母亲讲：

“姆妈，这次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说吧，什么事？”

“到后面屋里讲吧，有件东西要请姆妈帮忙看看。”

三人来到后院屋内，朱淸哲请母亲在小桌边坐下，沈怀风打开箱子，取出用帕子包好的锦囊交到朱母手中。

朱母展开手帕，看到锦囊时一愣，她观察上面的刺绣针法许久，又将锦囊的布边对光细细看过，问：

“哲儿，你沾过水了么？”

“沾过，有香。”

朱淸哲跟着母亲一起看着，沈怀风则因为朱母唤了朱淸哲的乳名觉得陌生有趣。

朱母沉吟一会，道：

“你们稍等，我去拿样东西。”

没多久，他们看到朱母拿着一本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笔记本进屋，她把它摊开在桌上，小心翻了几页，最后停下来。

朱清哲和沈怀风上前去看。那一页上写着一段文字：

——《乌朝国录》载，裕濯锦，乌朝国名物，世人只晓其名，未见其貌。且得织法者自古仅四人，十载织造一匹，以供皇家。染水显香，故常用于夏暑袢衣或巾帕，染汗则香溢，纹如星月，遇光而耀。且洗濯万次，香仍不散，因此得名裕濯锦。其织法与绣式皆由当世织匠四人传至下四人，外人不可知。巍帝曾于昌亨十二年赐大将军沈钜裕濯锦半匹……

朱淸哲同沈怀风读完对视一眼。朱母看着锦囊感叹道：

“这是你外公的笔记本，小时候他常常讲来给我听，只是，关于这个乌朝国，父亲曾说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史书上也少有记载，他说自己年轻时偶尔在一家旧书铺中见到店主人手上有一本《乌朝国录》残本，本想买下，但对方宝贝得很，父亲也就不好夺爱……”

朱母低头去看那个裕濯锦做成的小小锦囊，叹道：

“没想到，裕濯锦是真的存在，也没想到，我竟然能亲眼看到它。”

“夫人，您还听说过什么吗？”

朱母认真回忆了一番，最后摇头道：

“关于裕濯锦，只有这些。而且我想，父亲去过的那家旧书店怕是早就不在了。父亲生前有次讲过，后来那家店遭了火灾，店主人也不知道下落。”

见沈怀风神情严肃，朱淸哲望着他小声说：

“沈先生，或许汉央的图书馆能查到一二。”

毕竟那里是国内最大的图书馆，也许会有保存本。朱母听到，点头表示赞同。她本想问沈怀风这裕濯锦所制的锦囊他是从哪里得到，但见他眉头紧锁，朱淸哲又颇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想来应该有些隐情，于是便起身道：

“淸哲，我就先去午睡了，笔记留在这里，你外公喜欢搜集些奇人趣事，说不定里头还有其他能用上的。”

朱淸哲点点头，朱母对着二人一笑，又讲：

“你们也休息一下。”

“夫人，多谢。”

晓得他讲的是笔记本的事，朱母微微一笑：

“沈先生不要客气。”

待屋内只剩他二人，朱淸哲便说：

“沈先生，我想既然确定这就是裕濯锦，那么由此着手，一定还是能查到些什么的。”

沈怀风到床边坐下，侧过脸来看朱淸哲：

“还可以查一查那个将军，沈钜。”

朱淸哲走到床边也坐下来，沈怀风接着道：

“沈门镇之所以叫沈门镇，似乎是因为当年是一位沈姓官员在此建镇。之后的镇长代代都由沈家人担任，因为要保护山守的秘密。说沈门镇是个大镇子，它却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国，甚至上头也不会另派人来监管。这个沈钜，不知道会不会和沈门镇也有关。”

虽然只凭都姓沈就这样推测有些武断，但眼下他不想放过一丝可能。朱清哲听了他的话，似乎十分认同，他放松了一些，又道：

“我们应该去查一查，最初沈门镇到底是由哪些人因何原因来此建立的，”

“还有宋先生说的止丁，”

朱淸哲补充。沈怀风点一点头，他坐在床边深深叹了一口气，忽而有些自嘲地讲：

“……如今我也只能把自己马上想到的讲出来，若真要说我有无头绪……其实根本没有。沈门镇真正的过去，我也曾查过，但所知甚少。”

“沈先生，”

感到他隐隐的焦躁，朱淸哲把手放到沈怀风的膝盖上。沈怀风抬眼望他，见那一双眼中依然眼神清明，听他对着自己慢慢讲：

“宋先生留下来的线索，虽然不多，但我想都是极为关键的，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沈先生，我会和你一起。”

这些话全部也是朱清哲真心实意。他晓得这个谜在沈怀风心中的份量，他希望很他能够解开它，而他，愿意做那一个陪他解谜的人。哪怕，会很久很难。

朱淸哲一脸恳切地望着眼前的人，沈怀风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室内安静，他们坐得很近，沈怀风能感到自己膝盖上的那一片微热，忽然他的喉头微动，不自觉地轻叹一声，朱淸哲不由得视线落下，看到他脖颈间有层薄汗，发丝因此粘在皮肤上，扭成一丝弯曲的线条。

像是受了蛊惑般，朱淸哲忍不住渐渐靠近，他想要帮他把那些头发掳到后面，二人之间的距离越短，他越能看到沈怀风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口，身上的草木香味也愈发浓郁——好像那一晚，他为他披上外衣时一般。

那天晚上他欣赏过的那些线条，如今就藏在这领口同这衣衫之下，只有在外的发丝，仍像软滑的蛇，诱他上前。朱淸哲沉默着抬手，想要挨上在那白皙脖间的乌发，却听“啪”的一声——沈怀风伸手把他的手拍到一边。

被这小声的一响弄得愣住，朱清哲抬眸，却看到到沈怀风冷脸望着他。他心里一震，高涨的情绪顺间被拉到冰点。

——方才，他想做些什么啊？

站起身，朱淸哲颇有些不自在地道：

“我去换洗脸水，沈先生，你先休息罢。”

见朱淸哲去端了脸盆，也不看自己，大步跨出门去。确定他走得远了，沈怀风才终于让自己失措的表情显露出来——这许多年间，他还从未有过像刚才那样惊慌的一刻。

方才朱淸哲靠近时，他呼吸渐渐不稳，想到脖间也许会泛了红，很怕他会看到。况且他也不愿泄露自己想要朱淸哲能再近一些的心思，他着急掩饰，情急之下拍开了他伸过来脖间的手。

可他却不晓得为何心中好似有一个孔洞，空空落落，莫名的不安同一些落寞混杂着涌入，填补了一些，却仍然不够平复悸动。

他的确不喜欢和人离得太近——但沈怀风明白，拒绝朱淸哲的靠近，却应该不是因为不喜欢和他离太近。

在厨房陶缸里舀水的朱清哲想起沈怀风适才的表情，心尖像是被什么一刺，暗暗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