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 第16章 离世之人

灯节过后，陈桑人表明自己打算留在小桐庄一些时日，庄来因为同阿盛越来越要好，便也不准备回去冬慈山附近自己的住处。最高兴的大概就是芬素婆婆，准备饭食起来也格外有劲头。

不过朱清哲已经决定了让阿盛在下一学期入学，沈耀又找学校拿来了一些课本同题目，所以每日功课也有不少。好在庄来在旁边指点，阿盛本也学得快，除了不喜欢背书，其余很快写完。芬素婆婆怕误了阿盛学习，总要问几遍这日功课是不是写完了，才准他帮忙。

如此到了六月芒种，雨开始时常落起来。沈门镇到了这个时节，湿气总是重一些，因此厨房里的木器稍有不注意就会长霉。这时便要洗净煮沸消毒，再涂上油，等有太阳的日子赶紧拿去晒。

小桐庄的大家这些日子一有空便忙着一起打理被褥和清理发了霉的物件。保养除霉很有些麻烦，但阿盛和庄来倒是做得不亦乐乎。特别是阿盛，这些对他来讲，是比功课要有趣许多的。陈桑人又发现这孩子力气大得很，便乐得指使阿盛帮着搬这抬那，每每被芬素婆婆发现，免不得一顿数落。

这日夜饭完了，众人回屋休息。阿盛去庄来房间玩，到了夜深才回后院小楼。他见芬素婆婆房里等还亮着，有些奇怪——平日婆婆这时应该早就睡了。他上前轻轻叩门，小声叫道：

“婆婆，你还没睡吗？”

屋里没有回答。阿盛又敲了几声，依旧一片安静。他觉得有些不对，便拍门提高音量：

“婆婆，婆婆？”

这样也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回他，阿盛也顾不了许多，抬脚踹到门上，门砰地被踢开，阿盛急急地四处找寻。

瞄到床边时，他一惊，连忙上前——芬素婆婆倒在地上，头边有血和一些呕吐物，身旁还有一张翻倒的椅子和一个什么其他东西，阿盛不敢随意抬动，连忙转身往前楼跑去。

气喘不已地在二楼沈怀风房门前稳住脚，阿盛带着哭腔大喊着使劲拍门：

“五三爷爷！！五三爷爷！！”

这一下，让同在二楼的几人纷纷亮了灯开了房门，去到阿盛身边。沈怀风望着慌了神的阿盛，把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

“慢慢讲。”

朱清哲在阿盛身后，手轻抚上他的背，发现他在微微抖着。

阿盛深吸一口气，立刻尽量简洁地告诉沈怀风：

“婆婆摔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地上有血。婆婆没睁眼，我不晓得……”

听到这里，沈怀风马上吩咐陈桑人：

“桑人，电话沈耀叫医生来。”

接着又对庄来和朱清哲道：

“你们先去芬素那边，准备干净的水和毛巾。”

朱清哲点头，拍了拍阿盛的背，同庄来他们赶紧下了楼。沈怀风见楼梯口没人了，才抬手放到阿盛头上，轻声说：

“别怕。”

方才他感到这孩子一直在抖，以为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慌了手脚，没想到阿盛抬头，眼里噙着泪问：

“婆婆也要死了吗？”

也？

沈怀风望着阿盛，尽量用了温和的声音问：

“之前，有谁死了吗？”

“……爹。”

小声答给沈怀风，阿盛眼里的泪终于落下，他抬手慌乱去抹，像是想起什么，又连忙解释：

“是、是少爷的爹……”

这孩子，莫非——沈怀风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但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微微弯腰盯住阿盛的眼睛，用沉稳的调子告诉他：

“我们也过去。”

阿盛便用袖子连忙擦净泪，重重点头。

医生也很快同沈耀唐恩一起过来了，照着吩咐，阿盛小心把还在昏迷的芬素婆婆抱到床上躺好，同其他人一起等在屋外。

庄来站过去握住他的手，阿盛眼睛便又红了。朱清哲在旁边望着他，晓得他一定又是想起那时父亲过世的时候，他想抬手去搂住他的肩膀，但始终没有动作。沈怀风看到朱清哲脸上的几分纠结，收回视线，重又看向房门。

“怎么就摔倒了呢？”

唐恩细长的眼睛眯起，一直在踱步。陈桑人把一册薄本拍到沈怀风胸口，其他人一愣，立刻围过来。沈怀风翻开来，借着屋外壁灯的亮，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五三爷爷，这是什么？”

沈耀不解。

“芬素的食谱，我帮她写下的。”

平时芬素婆婆把它小心放在房间搁板上的樟木盒子里的，大概还是担心起霉，这才踩上椅子想取下来查看。

合上食谱，众人不再言语，只各自沉默着等医生出来。

这样过了一些时间，医生终于拉开门，阿盛见他脸色沉重，心跟着一沉。

递了个眼神给在场的大人，沈耀他们便急急过去。

“沈镇长，婆婆年纪大了，本来以前检查时她就有心肺和肾的问题，这一摔摔到了头，还有骨折，这个年纪和状况要送到医院动手术是很有风险的，况且……也不见得能好，病人也会觉得痛苦……我想，你们这几日，需要有个心理准备。今晚我就在这里，明日再叫护士过来。”

医生本身这些年就一直为芬素婆婆看病，情况如何也最是清楚。沈耀抿紧嘴唇，点了一点头，又开口道：

“辛苦你了，徐医生。”

徐医生摇一摇头，又讲：

“你们可以进去，但人不要都围在床边，她偶尔会清醒，清醒时，可以喂一些水给她。我放了装水的量杯在里头，还是记一记这几日喝水的量，汤水也可以喝一些。”

虽然晓得这样做也不太会有十分大的好转，但徐医生还是认真叮嘱。众人道过谢，这才开门进去。阿盛迟迟不肯迈开步子，朱清哲便同庄来陪他站在屋外。

唐恩在沈耀身边，看芬素婆婆张着嘴努力呼出气再费力吸入，眼神涣散，平日里爽朗带笑的模样全不见了，他捏紧拳头，低头不语。沈耀搂住他的肩，也是一脸沉重。

进屋看到芬素婆婆的脸色，沈怀风心里已经十分明白。他思索了一下，转身喊阿盛进来，同他一起站到床头，然后出声唤她：

“芬素，醒一醒。”

这样叫了几声，芬素婆婆十分慢地把视线移到床头，终于落到一脸泪的阿盛身上。她的口一张一合，胸口不断起伏，发出低低的嘶鸣，终于费力地吐出几个字，陈桑人俯身去听，然后望着沈怀风道：

“……乌生，你饿不饿啊？”

沈怀风直直看向还在望着阿盛的芬素婆婆，转身出门。不多会朱清哲听到一声长而厉的哨声，阿盛问：

“五三爷爷现在要去哪里？”

“他去找人，阿盛，你过来，”陈桑人向阿盛招招手，把他唤到床边，又讲：“芬素说什么，你就答，知道了吗？”

点一点头，阿盛忍住泪，让自己面向芬素婆婆。他慢慢伸手，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上，感到一丝湿凉，鼻尖一酸，连忙紧紧握住。芬素艰难抬眼看他，露出一点点笑来。

朱清哲望着呼吸很是困难的芬素婆婆，心中不忍，他走出房门，靠在屋外发呆。这时陈桑人出在他旁边也靠着墙，隔了一会儿，开口问他：

“朱先生可经历过亲人离世？”

见他没有回答，陈桑人轻笑一声道：

“人啊，活得再长，也都有个测不到的终点。对了朱先生，你知道怀风为何每一次都避过那些女孩子的好意吗？”

朱清哲抬眼，望着陈桑人道：

“不知道。”

“接受了好意，那些人又能活着陪自己多久？越是动了心用了情，将来要送走就越是要痛苦，朱先生，你说是不是？”

露出古怪的笑意，陈桑人问道。

“沈先生这样讲的吗？”

见朱清哲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望着自己反问起来，陈桑人扬起嘴角：

“好像吧。”

他伸个懒腰，又活动了下肩膀，讲：

“活得太久，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朱清哲便没有再往下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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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镇内的街市，骑马往小径走的话，去到镇子另一头的秋随山不会花费很长时间。沈怀风握紧缰绳，借着两边民居的灯火，在马背上直直盯着前路。

上一次这样赶到秋随山，还是因为祈招。但无论怎么快，也改变不了什么。实际上，他能改变些什么呢。

——怀风，祈招走了。

——祈招是自己服了毒。

——怀风，你还好吗？

——怀风……

那一夜，班双也来了。他只看到那个像他亲兄长一般的祈招，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不记得班双之后又再讲了什么，问了什么。

祈招就葬在了秋随山上。

到了秋随山，沈怀风停住马，望见不远处立着一个人。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过去。靠得近了，月下便显出那人的一张脸来。

同芬素十分相似的眉眼，正望着沈怀风。二人相视而立，良久，沈怀风听对方用有些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问道：

“是姐、姐，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