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 第15章 灯节

沈怀风的话讲完，阿盛亦是满脸惊讶，庄来轻轻扯了他的袖子，做一个“别出声”的表情，阿盛点头，又看到朱清哲走了过来，下意识开口喊他：

“少爷！”

旁边的女学生皆是一愣——长发男子是两个孩子的爹，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又是什么人？这孩子叫他少爷，所以是没有去上学，到别人家做了工？

没等朱清哲应阿盛，沈怀风就对庄来道：

“拿到钱了吗？”

庄来点头，把方才沈耀给他的小钱袋摸出来，放到沈怀风手里，阿盛见状也照做，沈怀风嘴角露了一痕笑，掂了掂两个小钱袋，作出十分满意的模样道：

“有酒喝了。”

朱清哲眼角一抽，觉得别人邀他去戏剧社还真是没有看走眼，又见那几个女学生皆有些惊恐又气愤的模样，便晓得她们是把沈怀风当作了那一种逼亲生孩子做工自己拿钱逍遥的主了。那一位成熟一些的女孩似乎很为两个孩子不平，刚要上前讲话就被另两个苦着脸拉远，安抚着到其他摊上去了。

把钱袋还给庄来和阿盛，沈怀风又指指朱清哲手上的纸袋说：

“奖励。”

看完这一出戏，朱清哲把吃食递给二人。刚才沈怀风要他都尝了一个好做参考，余下还有许多，芬素婆婆他们恐怕也吃不完，两个孩子抱着鼓鼓的纸袋倒是高高兴兴，朱清哲又把那一长串炸川海蟹替他们掰断，一人拿半截。沈怀风取了烤泥雀的纸包拎在手里，讲：

“让他们在这边玩，朱先生，我们去西铺大街。”

见阿盛和庄来盯着不远处捏糖人的摊，朱清哲嘱咐了两句，便同沈怀风往西铺大街那边走。那一边有许多的扎花灯摊子，大家都是卯足了一年的劲，要在这个时候大显身手。有些铺子则是只这几天才改做花灯生意。还有些先烧制好了玻璃，各种颜色形状应有尽有，客人看上哪个，就用带了钩子的竹篙取了，再点上短蜡。方才庄来同阿盛手里的青蛙模样的灯，就是这一种。

一路看过去，还有不少热情的摊主兜售糖水瓜果，像这样热闹的景象，会持续到凌晨。朱清哲边同沈怀风慢慢前行，边都看在眼里，若是有特别的地方，沈怀风便会为他讲解得十分仔细。

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云来茶楼，这里也早早挂上了许多花灯。门口的卤味摊的板车头上，也有几盏小灯，黑瘦的老板正动作娴熟地着切卤肉片，朱清哲瞧那板车改得十分方便做生意，便仔细打量，沈怀风在一旁等着，于是唐恩从二楼下来时，就看见两个男人站在人卤味摊前直直盯着，他靠过去咳了一声，小声问道：

“五三爷爷，要不我买一些上去吃吧？”

沈怀风望着朱清哲的侧脸，又见他喉头吞咽了几下，于是点头。唐恩便笑眯眯地讲：

“朱先生，先上去休息吧，喝点茶。”

摊子旁边人逐渐多起来，朱清哲便跟着沈怀风身后上楼。来到二楼临窗雅间，刚进屋就听到芬素婆婆招呼：

“朱先生，大公子，赶紧过来歇一会呀。”

原来大家都已经在雅间里休息，庄来同阿盛也刚刚先到了，正抱着装了酸梅汤的冰瓶大口咕噜，惹得芬素婆婆边给他们揩汗，边叫他们慢一点。

纸袋里的吃食，被一一装到了蓝花浅盘里，加上沈耀同茶楼点的，又是热热闹闹的小半桌。陈桑人靠在窗边栏杆上喝着小酒，沈耀见沈怀风坐下了，捻一捻胡尖一脸笑地问：

“五三爷爷，您这次又被小姑娘拉着讲了话没有？”

听他的语气，朱清哲想起沈怀风方才那异于往常的言行，才明白原来这情形不止一次，怪不得他反应那样快。

“这次您又讲什么了？是比划自己是哑巴呢，还是——”

“卖了亲儿子的爹。”

沈怀风朝捧着瓶子的庄来和阿盛抬一抬下巴，淡淡回给沈耀。沈耀扭脸憋笑，陈桑人倒是不客气地笑出声：

“哪家姑娘要嫁给你咯，一点不知道疼人。”

这话一出，朱清哲心里莫名一紧。

沈怀风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冷漠，相处下来的这一小段日子他是十分知道的。那么，他一个外人都感觉到的事，陈桑人怎么可能不晓得？

……或者，沈怀风对自己的关照，是多于其他人的？这个念头刚闪过，就马上听到芬素婆婆有些不服气地道：

“不兴这样讲撒，大公子哪里不疼人，他就是看到好像不理人的样子！”沈耀也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嫁给五三爷爷才是好福气”之类的话。

朱清哲因为刚才的想法有些窘，又有些许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原因的失望。他于是端过一碗酸梅汤，作出感兴趣的样子，好让这些情绪散一散。仔细瞧浮着的桂花，他想应该是泡过蜜的，还带着甜甜的蜜香味道，因此也就完全没有发现陈桑人边喝着酒边一直打量着自己。

好在这时唐恩带了卤味上来，话题才转。云来茶楼外康老四的卤味摊是附近顶有名的，沈耀晚上刚到就吃了一些，现在又开始向众人讲哪一种最入味，哪一种吃茶最好。雅间里就同窗外灯节夜市一般热闹起来。

芬素婆婆年纪大，闹不了太晚，阿盛和庄来又被嘱咐早些睡，沈耀就先开车送他们回去，唐恩到点要去查夜市治安的报告，大家于是就先散了。

沈怀风想起之前班双的话，对最后起身准备另找一处喝酒地陈桑人道：

“少喝一点酒，”

陈桑人摆摆手，沈怀风又讲：

“班双要我同你讲的。”

陈桑人一愣。

班双平实很少从住的地方出来，今天却来了灯节。不过还是因为沈怀风。他又想起今夜碰到班双时，他只字未提要自己少喝酒的事。

抿紧嘴唇，又马上换了表情，陈桑人转回身笑道：

“那我就少喝。走咯走咯。”

雅间里于是只剩下沈怀风同朱清哲二人。两个人都换去临窗的位置，相对而坐，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灯火绚烂。

人语人声此起彼伏。他们之间却很安静，但这样一种安静并不令他们为难，若是要说些什么，那也只管开口就好——朱清哲很明白这一点。他想沈怀风大约也是如此，所以才以一副轻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

他觉得他这样是好看的，便掏出了本子。

等沈怀风再看向朱清哲时，对方轻喝一声：

“别动。”

瞟见朱清哲不断在下笔，沈怀风于是重又回到刚才的姿势，他能感觉到对方在仔细观察他的每一处，因此既觉得新鲜。他看回窗外，轻声问：

“朱先生是把我做了模特么？”

“沈先生很适合被画。”这是朱清哲的心里话，他边继续落笔边问：“沈先生，你喜欢拍相片么？”

“不喜欢。”

“那么，像这样被我画呢？”

朱清哲停下笔，认真询问。沈怀风没有把视线落回到雅间，只盯住窗外某一处，过了一点时间，才开口答：

“不讨厌。”

“那么，我想以后多画一画沈先生。”

突然放低的声音，语气里竟带了一丝不容拒绝的调子，沈怀风有些讶异，收回视线去看朱清哲，却只看到那一张有些严肃地盯着他衣袖作画的脸——一如他平日在他书房画画时的表情。

沈怀风忽然觉得这个人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永远一副不争不抢，温和谦卑的模样。

“……有意思。”

叹出的感想几不可闻，这一刻沈怀风觉得心情莫名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