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那把声音像粗糙的沙砾擦在喉间,沈怀风眉头不自觉皱起:
“乌生,她情况很不好了。”
乌生只有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听到这句话,他没有直视沈怀风的眼睛,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往山里走去。
“芬素有本食谱,今晚是去拿它才摔下来。”
跟在乌生背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沈怀风慢慢说给他听。
“她说想把弟弟想吃的记下来学着做,等他回来,就能吃到了。”
乌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一些。
“方才她稍微清醒了些,第一句话是,”
顿了一下,沈怀风继续讲:
“……乌生,你饿不饿。”
——乌生,你饿不饿呀?姐姐给你拿了点心。
——乌生,怎么才放学?你饿不饿呀?
——乌生乌生,爹给了钱叫我们去买夜饭,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乌生,姐姐快要嫁人了,以后你饿了,过来找姐姐就好。姐姐留着好吃的,都给你!
——乌生,人一定要好好吃饭,吃好饭了,就又能好好活了。
咬紧嘴唇,只给沈怀风一个背影的乌生眼泪不断落下。
他极力忍住呜咽声,想把步子走稳。沈怀风这时停下来,看向乌生瘦弱的背终于说道:
“芬素的命,只到这里了。“
一轮灰白的月悬在树间,落下冰凉的月影。山中的夜很冷,冷到乌生觉得自己惟有马上回屋躲进被褥里,才不至于被这寒冷裹住了四肢,摇摇颤颤锥心不已。
沈怀风等在那里许久,望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林影里。
今夜沈怀风来了秋随山,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也知道自己该来,只是他解不了乌生心里的这一个结。他或许能强行带乌生回去,但他不会,也不想那么做。
他懂得芬素长年以来的心愿,亦看到过乌生是怎样在过日子——那孩子心里深深的悔恨,一丝一丝不断拆分又再生长,经过年月牢牢将自己裹住,越裹越厚,最终成壳。
这一个已经习惯在壳里的人,内疚和悔反而成了他的支撑。
沈怀风其实很早就晓得,这姐弟俩大概永不会再相见了。
抬手吹哨,沈怀风跃上马背,用力夹了几下马肚,白马迎着夜风奔跑起来。
小桐庄与平时没有两样,走廊同檐下都挂着灯。前楼安静,后院在夜风中传来隐隐花香。沈怀风赶回后,走进芬素婆婆的屋里,没有同其他人打招呼,只径直走到床前握住婆婆的手。
“……对不住。”
俯下身,他在芬素婆婆耳边轻声讲道。
婆婆手指微动,沈怀风马上起身看她,却见她一边从喉咙里发出挤迫出来的叹音,一边用整个上半身微小的力量来回渴求着空气。沈怀风甚至怀疑这呼吸对她来说,都次次带痛。
她望着沈怀风,流了泪,面目却渐渐趋于平和。沈怀风进屋以来头一次看了看身边的人,众人见到他的表情,明白时间已经到了。徐医生点头示意,大家便围拢过来,不出一声,陪婆婆最后一程。
芬素婆婆断断续续,努力讲出了最后的话:
“……怀风……哥哥,他来……接我了,你……同乌生……讲,”
——不是他的错。
“好。”
听到沈怀风答应了自己,婆婆慢慢合上了眼。
屋里一片沉寂。
阿盛红着眼望着床上的芬素婆婆,紧紧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转身出了屋子。
朱清哲走到门边看阿盛拼命忍泪,过了一会走到跟前,把他搂进怀里。
“婆婆很疼你。”
阿盛点头。
“你很喜欢婆婆,”
阿盛又点头。朱清哲抬手拍他的背,轻声道:
“哭出来吧,没事的。”
把脸埋到朱清哲怀里,阿盛不出声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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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过后,芬素婆婆被安葬在春雾山一处能望到秋随山的地方。这夜,沈怀风上山为她掌烛渡灵。
一切结束以后,沈怀风回到堂屋,朱清哲见他进来,起身道:
“沈先生,阿盛煮了些汤,去喝一口吧。”
“好。”
犹豫过后,沈怀风还是答应去饭厅。朱清哲同他一起。
进了饭厅,桌边还坐着正在喝汤的陈桑人和庄来。阿盛听到动静,连忙舀了一碗汤端出来给沈怀风。
“多谢。”
接过白瓷勺和碗,沈怀风看到阿盛的眼睛依然红肿,想来是今天下葬之后,这孩子一个人又去哭了。他遂想起乌生,打算过几天去秋随山一趟。
这样想着,沈怀风低头喝汤,还未入口,香气已经扑鼻而来。
这是芬素爱煮的鸡汤。她一定会把鸡皮剥去,用来煎油另做他用。那么,应该也是教过阿盛了,所以味道才几乎一样,不油腻,且用灶火熬出了偏白的汤汁。
“说起来啊,芬素从前,做饭可真是难吃。”
陈桑人忽然感叹道。庄来在一旁捧着碗默默点头,阿盛见了,好奇道:
“我以为婆婆做饭一直那样好吃的。”
“那你可错了,她做饭好吃,还不是因为跟这个人赌气。”
“赌气?”
抬头淡淡看了陈桑人一眼,沈怀风又低头舀了一勺汤。朱清哲也坐了过来,准备听一听,陈桑人便一只手撑脸,告诉他们:
“芬素刚来小桐庄的时候,自告奋勇说要做饭,结果这个人,”陈桑人朝沈怀风努努嘴,“看了一眼就走了。芬素怎么叫他,他都不出房门。”
那时,还是个小丫头的芬素把白菜炒成铜锈颜色,米饭明明是夹生的,底下却焦黄,鱼简直像是受过车裂之刑惨死在锅中,汤更不用讲,大约同洗锅水是一锅同胞。
她喊他吃饭,他到厨房瞟了一眼,转身走人,任这丫头在后面跺脚发狠。
沈怀风想起旧事,皱着的眉舒展了些。
这边陈桑人还在桌边加油添醋:
“那简直就是没得办法下口,这饭送给丐帮,他们估计能要揭竿起义。芬素也犟,就天天练天天练,最后做得能入口了,咱们沈大公子还是瞧不上——他的嘴多刁啊,于是芬素啊,就一边做饭一边气得念念叨叨,说以后一定要让这个人求着吃她做的饭,”
“那,五三爷爷去求了吗?”
阿盛听得入迷,就很想听到故事结局。陈桑人眼睛一转,端起汤碗一口喝完,感叹了几声,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才道:
“那可要问你五三爷爷了。”
说完他笑哈哈站起身,留个白瓷空碗在桌上,自己背手走了。阿盛小心翼翼去看沈怀风,对方一勺一勺慢慢喝汤。庄来过去,拍了拍沈怀风的肩,他并不睬,只管喝完汤,再把碗放到庄来手里,庄来于是撇他一眼,默默送碗去了厨房。
阿盛也连忙起身开始收碗。沈怀风走到他身边,从怀里摸出芬素婆婆的食谱,递给他。
本来是打算放到芬素身边,但最后他还是拿出来了。
见阿盛不解,沈怀风望着他讲:
“你来替芬素保管好。”
放下碗,把两手在衣服上擦擦,阿盛双手接了过来,接着用力点一点头答道:
“好!”
沈怀风拍了拍他的肩。走到饭厅门口时,他又侧过头道:
“……她说若是还想吃她做的饭,我就要帮她写一本食谱。”
说完,沈怀风走出饭厅,留在那的阿盛和朱清哲站在桌边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