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 第14章 灯节

马儿一路前奔，从后院跑上延至道路的小径。小桐庄附近一向没有什么人来，路也好走。不多会，沈怀风就追上了沈耀他们。

沈耀车开得不快，陈桑人跟在后头悠闲地踩车，听到马蹄声便回头，抬手招了一招。沈怀风瞟他一眼，带着朱清哲又往前去了。沈耀握着方向盘，在车里瞄到哒哒远去的马儿，语气里都是不满意：

“五三爷爷什么时候又开始骑马了？”

坐在后座十分羡慕的阿盛听到，以为骑马是不被准许的，哪知那三十多岁的镇长大人接着埋怨：

“他都不带我骑！”

唐恩坐在旁边偏过头瞟他一眼——上学那会央求五三爷爷抱着骑过几次就惦记上，死缠着要学，结果差点被摔下马背，于是后怕说再也不碰马的人到底是哪个来着？

芬素婆婆坐在后排，开始讲起沈耀小时候学骑马的糗事，阿盛和庄来仔细听着，半道还要问一句，“那后来呢”，令沈耀哭笑不得，只好打断芬素婆婆，说一会要给阿盛他们零花钱，这才把二人的注意力重又回到灯节上。

那边沈怀风同朱清哲骑着马，反而是第一个到的。灯节是从北即街一直到西铺大街尽头，沈怀风于是找了个无人处，让马停了步。他扭脸示意朱清哲先下马，却看到他有些尴尬地望着他讲：

“沈先生，抱歉，我的腿麻了……”

其实还有另一些不舒服，朱清哲实在不好讲出口。沈怀风想起沈耀小鬼第一次骑马的情景，于是抬腿往前下马，落地站稳后，伸了双臂给留在马背上的朱清哲：

“朱先生——”

虽不大愿意让沈怀风见到自己的窘态，但骑马这件事朱清哲也确实陌生，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之类，扶住那双手臂，往下一滑，身体几乎完全朝沈怀风倾倒过去。

沈怀风想起第一天见他，晚上在书房睡着，他也是这样靠在了自己身上。那时的不适感，好似山间雪般一点点消融掉了，以至于现在他任由朱清哲把他当作拐杖直到他站稳。

“多谢。”

点一点头，沈怀风当作回答。他把马牵到一边找了地方拴好，又轻拍了几下马脸，这才回来对朱清哲道：

“我们还要走一段路，朱先生，灯节夜市人很多，小心走散。”

扶好眼镜，又整理了下衣服，朱清哲迈步跟上。他们进了一条小巷，现在刚过六点钟，沈门镇上的人，多半都去灯节凑热闹了，所以巷子僻静，脚步落在青石板路上，比平日清晰许多。二人一前一后沉默走着，快到巷子尽头，嘈杂声涌来，朱清哲抬头一看，是到了灯节夜市了。

他已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热闹的地方，或者应该讲，是很久没有闲暇来这样的地方轻松地度过几个小时。走得近了，眼前出现一片人潮和无数高挂的花灯，朱清哲忍不住感叹出声。

沈怀风听出他的这声感叹里，有许多惊喜的意思。他跟着望过去，不远处浮满了暖橙色的电灯光，花灯里烛火摇摇，成串联起，似一片悬在夜空的花园。他忽然想到，这热闹，同他一人在山上时全不一样的。

“沈先生，我们是不是要先去同陈先生他们会合的？”

“桑人他们很熟这里，阿盛有庄来跟着，你不必担心。”

见他把自己的一点担心都回答到了，朱清哲放了心，于是讲：

“沈先生，那么我们，从哪里看比较好？”

讲完从裤袋里摸出一本巴掌大的黑壳本子，上面还夹着一支钢笔。沈怀风瞟了一眼，没有停下步子，带着朱清哲从巷子口出来，原来这里正通向北即街。朱清哲原本有些担心沈怀风的穿着会引起侧目，却发现原来灯节上，不少人都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有的还戴了假面。

朱清哲打开本子，正准备画上几笔，笔却被沈怀风抽走。

“朱先生，我记得很多灯节上的事，你只管好好看。”

他把笔盖旋起，递回到朱清哲手中。朱清哲正预备讲话，肩膀被人一拍，他回头，陈桑人笑眯眯地站在背后。

“朱先生，庄来带你弟弟去看花灯了，我肚子有些饿了，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上次说的盐玛糕，有没有兴趣？”

那是志里，食物类会写进去的，朱清哲自然想要尝一尝。他于是客气地对陈桑人道了谢，却听沈怀风问：

“芬素是同沈耀他们在吃茶吗？”

“是啊，两个小鬼每年把灯节的安全工作做得还挺好。水车也来了好几辆。”陈桑人心不在焉地答完，又笑着望向朱清哲，“朱先生，我说得那一家好吃些的盐玛糕，你——”

话讲一半，陈桑人便收了声，但他马上又笑得灿烂：

“看到我喜欢的花灯了，得早些去抢了。”

话音未落，他人就往人潮里挤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朱清哲望望四周，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小巧的花灯，于是想仔细看一看。二人便顺着往前走去。

那一边，陈桑人从摊贩中挤出去，小跑到另一侧的巷子口，瞧见一个白发背影停在阴影处，出声叫道：

“班双！”

他快走几步，站到班双面前低头看他，眼里的笑同平日那样总带一点戏谑的不同。班双见他呼吸不稳，笑道：

“眼睛真尖。”

陈桑人自然不会说自己每次都在寻他的白发，虽然常常失望。

“班双，你这次怎么来了？”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不问是什么事，陈桑人先点了头。班双于是讲道：

“桑人，你这段日子，待在小桐庄吗？”

“怎么？”

“我想请你在小桐庄留一段时日，”见班双神情严肃起来，陈桑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背，等他的下文。

“我想，请你帮我看一看怀风，”

班双想起之前那晚下山，无意看到沈怀风从竹林出来，同另个人一起走了。他便去了竹林，看到沈怀风染了血的衣服。

“看怀风？看他做什么？”

回过神来，班双淡淡一笑：

“我担心他身体是不是有些不好，先前补灵之后我问过他，他说没有，当然，也许是我多虑了。”

陈桑人想起方才沈怀风骑马的模样，比普通人还要精神一些，实在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但他还是点头答应：

“本来我也是打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再走。班双，你放心好了。”

“桑人，多谢你。对了，小桐庄最近是来了客人吗？”

“不是客人，是有一位沈耀请回来的画师。怀风大概是要写些什么，所以找了人来。”

班双点了一点头，打算离开，却被陈桑人拉住了手：

“不陪我去夜市看一看吗？”

听出他话里带着央求的意思，班双取笑道：

“桑人，你几岁了？”

陈桑人一愣，他慢慢放开手，讪讪笑道：

“……我忘了。”

“那么，我走了。你和怀风他们好好玩吧，也该放松一下。”

把不舍的情绪藏起，陈桑人恢复了平时那一种笑讲：

“再见。”

他站在那里，看着班双离去，忽然有一对约会的男女搂抱着进到巷子里，一眼瞥到陈桑人，女子的娇笑变成小小的惊呼，一下子躲到男子背后。陈桑人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回到人语声声的夜市街上去了。

这一边朱清哲望着手里的两个纸袋，里头分别装了两家的盐玛糕，另外又有椒香糖馕，白谷烤面，以及长长一串裹了粉用油炸过的小小螃蟹。

“这个叫做川海，在沈门镇这边，是专门用来煎炸或者煮粥的小蟹。肉虽然不多，但炸过以后，壳脆味鲜，是来灯节的小孩子很喜欢的零嘴。朱先生，你再看那一边，那个叫做泥雀，是学叫花鸡，却是把渍过的牛肝、菌菇、煮软烂的牛腩还有香料搅碎包好，再外面裹黑泥来烤。”

说着，沈怀风便又要去买回来，朱清哲叹口气讲：

“沈先生，吃不完要浪费掉的。”

“不用担心。”

见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朱清哲只好作罢。他四处寻着阿盛，一直也没瞧见。不过庄来对这里那么熟悉，到也是不用担心。正这样想着，忽然听泥雀摊那里有些笑声，他一望，原来是几个女孩子把沈怀风半围住了。

几个女孩子应该是学生，穿着衬衣长裙，都绑着两支长长的麻花辫，可可爱爱的模样。大约也是来买泥雀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像是在同沈怀风讲话。

朱清哲靠近一点，听清原来是想要邀沈怀风去学校的戏剧社，那人却冷着一张脸，吐出两个字：

“没空。”

“若是没空，可以等有空，我们都觉得您真的很适合那一个剧本的！”

“或者，您可以同我们去新开的西餐厅……”

“阿琳，我看算了，这位先生好像真的不愿意的，”

看起来成熟一些的女孩很认真地邀约，另两个拉了拉她的袖子在劝。沈怀风不想再讲第二句话，他有些不耐地别过脸，刚好望到朱清哲在看这边，刚想开口，看到庄来和阿盛正开心地往朱清哲身边走，于是出声喊道：

“庄来，”

庄来抬脸，见沈怀风对他示意，于是没来得及同朱清哲打招呼，就拉着阿盛跑过去，献宝似地把挑到的玻蛙灯举起来递到沈怀风面前，沈怀风柔声道：

“好看，那么，阿盛买了什么？”

有些意外沈怀风会问自己，阿盛怯怯地也举起来一只玻蛙灯，沈怀风点一点头，那边的女孩子还要讲些什么，他把手放到阿盛和庄来的肩上，淡淡道：

“如你们所见，有两个儿子要照顾，没有空。”

朱清哲手里的纸袋险些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