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剧的世界里,每个演员都可以透过角色,去发掘自己与之或相同、或不同的人格底色,从而彻底达成和解或暂时维持和平。
陈与想,自己应该是后者。
今天天气不错,连云都被晒得化开,只留下一个不通情理的红太阳。
剧本目前的进度是,他,或者说程清,作为何大总裁的新特助,在主角金手指的帮助下成功接手工作,在日复一日的接触里认可了何止的为人,并与其成为互相支持的朋友。
陈与趁着拍摄间隙,仰躺在现场角落的小沙发里,脸上盖着满是折痕的台词纸。
那是一段没什么争议的挡酒戏。
程清因为心疼何止喝到吐而去挡酒,却被何止拦下,程清再将何止送回家并认真照顾。虽然很常见,虽然逻辑有不通之处,但这符合当下的快节奏剧情要求,观众会喜欢。
可陈与不喜欢。
纸轻飘飘地从脸上滑下来。陈与没管,依旧闭着眼睛。
此时的程清明明可以直接挡酒、帮忙,即便是出于对朋友的保护、对何止的报答。
程清不再拥有活生生的人格,在无声无息里,变作生硬剧情的遮羞布。
陈与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头痛却没怎么缓解。直到一抹凉意悄然钻进手心——是个刚开封的冰袋。
他睁开眼,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连袖口都严丝合缝的郁烽和。
“郁哥,你可解开点扣子吧,”陈与坐起身,给郁烽和让了让:“你不热吗?”
“我还行。你呢?”郁烽和坐过来,把刚捡起的台词纸递给陈与:“怎么了?”
“我......没怎么,这不开始进主线了,我有些压力。没事,开拍就好了。”陈与活动活动脖子,将纸塞回兜。
“没事就好。”
郁烽和没再问,只是习惯性地勾起陈与熟悉的笑意看着他。
“哥!与哥?开始了,时哥喊你们呢!”一个听起来就很解乏的声音弹过来。
“我们这就去!”
陈与站起身,搭上徐沐的肩膀:“我说小沐,你第一场戏还得好几天呢,天天来片场不累吗?”
“他再待就闲出病了。”郁烽和笑道:“再不让他来,徐叔得被他折磨疯。”
陈与摇摇头,“真是不理解你们这些大少爷,怎么全奔这来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你俩。”徐沐笑嘻嘻地:“加油!下戏我请你们吃饭。”
手机里的温度提示并没什么变化,太阳偷偷更红了。
一声打板。
陈与疾步走进房间,一眼看到紧抓住桌沿才堪堪稳住身形的郁烽和。他虽然面色不变,身体却再在微微晃动。
那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陈与几步走到近前,身体微微向前倾,让郁烽和能不着痕迹地靠住自己。他低头耳语道:“别喝了,再喝会出事的。”
“程特助,是吧?”一个穿着黑色衬衫,领口大开、露出大片胸膛的男人端坐在郁烽和对面,不加掩饰的挑衅摆在桌面上。
“众所周知,何总不爱美女。想来阁下就是弟妹了吧,失敬失敬。”
“胡说什么?”郁烽和挺直上身,强压着酒意:“谢承英,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诶这不,误会了,我自罚一杯。”说着,倒真像模像样倒杯酒,喝尽了。“程特助,别见怪。”
“你别以为谢老爷子一手遮天,”郁烽和微微向后,几乎彻底靠在陈与身上:“他能护你几年?”
“何总!”陈与轻轻推了一把郁烽和,再次耳语:“他胡说一句没什么。你为这生意付出多少!”
陈与转看向对面:“谢总,何总喝多了,到底是醉话。”说罢拿起郁烽和的酒杯倒满,就要一饮而尽。
郁烽和看准时机,一把拦下。酒杯转个圈,液体又滑回郁烽和的喉咙。
“好——卡!”成时皱眉盯着监视器。
成时觉得很别扭。
剧情没问题、演员没问题,但就是觉得别扭。
郁烽和站在不远处,看陈与站在监视器旁,眉头几乎打成结。
陈与并没注意到。
他只是看着清晰又俗套的剧情,看程清像个被挂起的宝物,扁平地站在屏幕里。
他是个演员。他就是程清。
不能就这样。
“成导,我有个想法。”陈与看向成时,“剧本现在这样......很好,但我有点想法。”
“那把他们叫来,”成时转过身,“烽和在这,向老师呢?”
“这呢导演,怎么了?”向忱知走过来,问道。
“陈与有点新想法,咱们讨论一下。”
陈与一怔。
自己不过一句话。
自他入行,还从没有哪位导演如此......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还有这几位搭档,竟然没人不耐,都在看着他?
“说吧没事,不行就改。我也觉得有问题。”成时拍拍陈与:“你很不错,相信自己的直觉。”
陈与笑了笑,按下翻涌的情绪开口。
“咱们虽然是部bl剧,一切剧情都应该服务于感情戏,但是现在我觉得......程清有些脸谱化。”
郁烽和抬抬眼皮,抱胸的双手随即垂在身侧,思路倏然间清晰起来。
“我知道您和各位老师都是我的前辈,我不该这么讲,但是我觉得程清是有他的成长线在的,不应该作为一个沉默的宝物被埋没掉。”
“比如这场戏,程清的存在就是为了体现......”陈与咽了咽口水,“体现——”
陈与说不出口。
“体现何止深情。谢承英的挑衅没有支点,程清没有主动权。”
郁烽和主动接上话茬。
“郁哥你——”陈与猛地抬头对上郁烽和,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进度够快,但角色复杂度不高。观众也未必买单。”
余光所及是陈与脸上意料之中的惊喜。郁烽和垂眸:“阿时,陈与说得对。”
“你也觉得!”陈与一下站起来,一手抓上郁烽和支在桌子上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温度让郁烽和微微一顿,这个动作没在他的预想中。但他没躲,只是下意识地让笑意蔓延整张脸:“我也觉得不舒服。”
陈与看着郁烽和的眼睛,那里面的温度似乎......和他们第一次谈话时一模一样。
像郁烽和身上永远一一系紧、严丝合缝的袖扣,也像他笑起来时,永远一致的弧度。
来自鹰爪兰的甜香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陈与松开手,被认可的激动重新占据大脑。
“确实有道理。那么后续也要改,”成时皱眉,看向编剧:“芸姐,你看呢?”
“是。嗯......”郑芸想了想:“这样吧,加一段酒后戏中和一下。让他俩即兴试试呢?”
“真的!”陈与弹起来,腿撞上桌子“咚”一声。
从学校毕业到现在,他还从没即兴过。
郁烽和没来得及伸手挡住桌腿。
只来得及听见自己的声音:“行。”
再抬头,是陈与发亮的眼睛。
地方布置得很快。按照陈与的想法,这是一幕安静到极点的戏。
陈与扶着郁烽和躺回床上。忍了几忍,还是问出口:“有必要那么拼吗?”
“拼?”郁烽和笑了,他抬起头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样疲惫的陈与:“你不也在拼,有必要吗?”
“你雇佣我,这是我的职责范围。”
“是吗。”郁烽和闭上眼睛。
陈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正打算随便靠在哪展现一下情绪,声音却又在他刚刚背过身时响起。
“你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这份工作。这里的一切甚至没有跳舞让你开心。”
“你只是发现我需要这么个人,你想报答我。”
“程清,你随时可以走。”郁烽和挣扎着坐起身,剧烈的胃痛让他的声音好似飘在空中:“那笔钱不用还,算我的补偿。为你来到这受到的排挤,为谢承英的酒局,也为我那天在酒吧......冒犯了你。”
郁烽和并非表演专业,这又是他第一部戏。陈与审视着,不禁暗暗赞叹。
“冒犯......”
陈与重复着这个词,一步一步走过去。紧皱的眉心有些刺眼,他抚上郁烽和的脸。
“钱可以补偿一切吗。用来给您的愧疚定价?”
“那你想怎样?”
“我以前会想跳舞。可现在我不想了。”
陈与弯下腰,额头抵住郁烽和的鼻尖。
“我只想撕开你这张喜欢把什么都算清楚的皮,看看里面还是不是人的心。”
唇滑过侧脸,落在郁烽和的嘴角。
“过!”成时激动地鼓掌,转头朝郑芸竖大拇指:“多亏让他俩即兴。谁知道能这么默契......”
“唔...郁...郁哥,过了!”陈与推了推依旧咬着自己唇不肯放的郁烽和,嘴好麻......
不知什么时候扣上陈与后颈的手猛然放开。
陈与吻上来的那一瞬,他没有防备、没有思考、没有表演。
只有本能。
就像此刻,郁烽和发现自己没能在瞬间让一个完美的笑出现在脸上一样。
他想不通。
没事,想不通就不想。
视线跟随着陈与远去的背影,郁烽和知道,他应该是去换衣服了。等他换好衣服,会歪在小沙发上等自己一道回去。
像习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