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沈三太太顾晴突然惊醒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莫名的心悸让她心脏都似紊乱了,头晕目眩的,让顾晴想起几年前她的儿子沈元敏离家出走时的那段日子。沈元敏只留下一封说要去纽约的信就登上了远扬的游轮,自此杳无音信。顾晴夜夜辗转,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里,她总会梦见沈元敏,梦见他浑身血,湿漉漉的,惨白着一张脸望着她,叫她,“娘。”
“娘,我冷。”
顾晴尖声喊着沈元敏的名字,冷汗涔涔地自床上醒来,卧室内空荡荡的,哪有沈元敏的影子。
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的沈三太太几乎疯癫,连带着看沈山也憎恶起来。她恨沈山,更恨沈元朗和二太太冯氏,恨他们逼迫得她的儿子远走他乡。顾晴的动静惊醒了佣人,佣人替她倒了一杯温水饮下,胸腔内的阵痛才缓和了几分。她坐在床头,翻看着一本相册,相册内都是沈元敏自小到大的照片,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起来。
天亮时,顾晴去前厅用餐,正撞上沈家二太太冯氏。二人一贯不和,见面总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管家要来给沈二太太禀报家中事,顾晴嘲道:“二姐脸色这么差,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是收收心,别事事都想揽着,免得留孤儿寡母的——”
冯氏嘴唇抿得紧,她冷冷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就是再怎么样,也会比你活得长。”
顾晴微笑道:“世事无常啊,就像谁能想元朗这孩子会有这一遭,留二姐你在这世上伤怀……”
冯氏被她诛心的话气得哆嗦,她几乎就想朝顾晴挥巴掌,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如今那小贱种当家就有人给你撑腰了?不说那小贱种有没有本事坐稳这个位置,”她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荣秀秀是怎么死的,你说要是那小贱种知道他娘——”
“二姐,说话要有证据,”顾晴看着冯氏,道,“当初老爷宠爱五妹,属你最嫉妒憎恨。”
冯氏冷笑一声。
顾晴轻声道:“你们母子逼得我的元敏远走美国,今日就是你们的报应,老天有眼!”
冯氏刀子似的眼神在顾晴那张秀丽的面容上转了一圈,扯了下嘴角,道:“报应?元朗没了,沈元敏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说不定早就死了——”
“啪——”一巴掌直接抽在了冯氏脸上,顾晴被触了忌讳,尖声道:“你闭嘴!”
冯氏睁大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新仇旧怨,丧子之痛再压不住,就要上去和顾晴撕扯,“我说错了吗?沈元敏说不定早就做了水鬼,淹死了!”
“啊!你闭嘴,闭嘴!不许诅咒我的儿子!”
佣人吓坏了,忙安慰两个歇斯底里,状若癫狂的女主人,管家便是此时来的,他吓了一跳,忙提高了几分声量,“三太太!”
顾晴恶狠狠地瞪着管家,管家犹豫一番,凑近了,低声道:“三太太,方经理……出事了。”
顾晴脸色一白,险些昏厥过去。
沈元章赶到巡捕房时,顾晴也将到,二人在大厅内撞了个正着,“三娘。”
顾晴全没了主意,哆哆嗦嗦地抓着沈元章的手臂,说:“元章,元章,他们和我说耀文……耀文他——”她无法言出口,沈元章看着悲痛得失了往日精致风姿的女人,垂下眼睛,道:“我也是刚收到消息,文哥在里面。”
来了总要面对,巡捕房的巡长是个姓李的三十出头的油滑男人,见状迎了上来,殷勤道:“沈先生,三太太,二位跟我来,方经理在里面,实在对不住……”
一个单独的房间,简陋的铁架子床,白布盖满床头,却能看清是个人的轮廓,地上还有大滩血迹,白布也零散地洇出了血色。
顾晴踉跄了一下,沈元章扶住她,二人走近,沈元章揭开白布,就看见了方耀文失血过多的青白面容。他紧闭着眼睛,身上穿的西装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已经是没了气息。
方耀文死了。
李巡长道:“沈先生,三太太,节哀。”
沈元章深吸了一口气,才将白布盖上,转头问他,面无表情道:“怎么回事?”
李巡长道:“是这样的,今天凌晨三点,我们巡捕房的兄弟巡视十六铺码头时,突然撞见方经理和七八个江湖人在码头打斗,我们到时,方经理已经中了数刀,不等我们送医抢救,人已经……”他面露沉痛,说,“他们原本还想放火烧毁贵公司的一艘货船,所幸火势小,扑灭及时,只损失了两箱棉花。”
沈元章冷声道:“这是当街杀人!凶手杀人的时候你们巡捕房的人在干什么?!”
李巡长赔笑道:“沈先生您息怒,我们已经在调查了,您放心,杀人的凶手我们已经抓捕归案,一定审查清楚,给沈先生和三太太一个交代!”
“查清楚文哥就能活过来吗?”
“这……哎……”
“是谁杀了文哥?”
李巡长道:“据我们查,那几个人都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大烟鬼,说是烟瘾犯了,想抢钱买大烟——”他的话消失在沈元章嘲讽的眼神中,沈元章淡淡道:“李巡长,大烟鬼敢杀鸿兴的经理?”
顾晴已经哭红眼,厉声道:“一定是有人指使!什么大烟鬼谋财!我不信!”她死死抓着沈元章的手,指甲尖利,直接嵌入他的皮肉,“查,查清楚,给耀文报仇!”
沈元章看着那只颤抖的手,说:“我明白。”
李巡长也在一旁应和,“三太太,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沈元章将顾晴送上沈家的小轿车,他抬手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掐痕,掐得重,已经渗出了血珠,他没什么表情地拿帕子擦干净。荣天佐已经在巡捕房外等他,在顾晴走后,方轻步走到沈元章身后,道:“都已经办好了。”
沈元章说:“天哥,辛苦你了。”
荣天佐冷硬的面容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说:“你我之间,不说这些。”
沈元章点了下头,荣天佐道:“冯晟这回翻不了身了,他这次怎么这么心急?”
沈元章道:“他前阵子在大世界输了十万大洋,这阵子我和方耀文盯他盯得紧,不弄死方耀文,他怎么继续在账上做手脚?”
荣天佐恍然,道:“这真是天也帮我们了。”
“天?”沈元章不置可否,脑海中却浮现了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他合拢手指,道,“他要杀方耀文,毁船是顺手,”可谁能想,船上的根本就不是付明光替他周旋来的机器,机器到码头的时间是早上七点,方耀文去接的,是走江州水运,腾挪过来的原料。沈元章说:“巡捕房的口供落不到冯晟身上,他不会亲自出面买凶杀人,要让冯家翻不了身的,是鸿兴的火灾和公款挪用。”
荣天佐道:“等冯晟一死,元章,沈家就真是你的了。”
沈元章静了须臾,道:“对,我的。”
“天哥,舅舅和我妈的仇,是时候血债血偿了。”
沈元章和荣天佐在谈论沈家的家仇,付明光也和黎震在谈沈家,不过说的是沈家实在是衰,沈山和沈元朗尸骨未寒,鸿兴走水,现在鸿兴的方耀文又在码头被人杀了,真真是流年不利。
付明光玩笑道:“五哥,我觉得沈元章该去找个寺庙拜拜,要不请法师来做法事,去去晦气。”
黎震赞同道:“被人斩死在码头,应该是被人谋杀的吧?听说有一艘货船差点被烧了?”
“这叫什么,命犯荧惑——”付明光突然一顿,道,“五哥,洋人答应给他的机器什么时候到?”
黎震道:“你帮忙的那批吗?这两天吧。”
付明光说:“他们差点烧的那艘货船上装的是什么?”
黎震道:“听说是原料,还好灭的及时,不然满船棉花,真烧起来可不好灭。怎么了?”
付明光脸色几变,说:“沈元章利用我!”
黎震愣了一下,“乜?”
付明光面无表情道:“什么原料值得方耀文凌晨三四点去接?只有机器!”
自付明光长大后,只有他骗人的份儿,头一遭被人这么不声不响地利用了,实在是常年打鹰却被鹰啄眼。付明光想了半天,眼前浮现沈元章那张瓷器也似精致漂亮的面容,还是心气难平,忍不住骂了句,“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