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光已经笃定沈元章是在扮猪吃老虎。方耀文的死和沈元章一定有关系。装载机器的轮渡抵达码头的时间,只有沈元章和卖机器的洋人知道,而方耀文去的时间不对,偏他和当晚一起去的工人都被人杀死在码头,不是有人想栽赃陷害,就是借刀杀人。
付明光更偏向于后者。方耀文是鸿兴的经理,沈家三太太的亲外甥,论资排辈,也算是沈元章的表哥,这些东西,付明光费些心思一打听就知道。沈元章母亲是渔女出身,又走的早,这么多年里,他同沈家三太太走得近,他承继家业后,方耀文算是他的左膀右臂。可沈元章又岂会轻而易举自断臂膀,除非——有更大的好处,而且远远超过方耀文对他的价值。
沈元章一定有后手。而且付明光敢断定,沈元章一定有所倚仗,而且是旁人所没有察觉的,否则方耀文一死,鸿兴本就人心浮动,万一被人趁虚而入,沈元章连棋盘都保不住。
想到自己看走了眼,付明光就牙痒痒。尽管他并未完全信任沈元章,却也没有多将他放在眼里。一个男人,能对另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产生好感,甚至发起攻势示好,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无知学生仔,就是癫,有病。付明光在察觉沈元章对自己有好感,就下意识地先将他归为了前类。
相较于千辛万苦求来的,人总是不会看重唾手可得,送上门的东西。
爱情同样如此。
尤其是像付明光这样并不缺人追捧讨好的人。他想钓的人都太容易得手,喜欢他的人又太多,就显得轻易陷进去的人,愚蠢低廉。
也许沈元章的好感是假的,自己在做戏,沈元章也在做戏,他是故意摆出没头脑的,一勾就咬钩的小可怜假象,好让他放松警惕,自以为掌控全局——他轻敌了!
沈元章个扑街!付明光恼怒不已。
他让人在大世界给冯晟作局,逼他负债累累,又钓出他的贪婪搅乱沈家算计沈元章是一回事,沈元章顺势而为,一次拔出方耀文和冯晟两派又是另一回事。付明光刻薄又恶劣地想,想一箭三雕坐稳沈家掌门人的位置,一口气把步子迈这么大,也不怕扯着裆!
可付明光很清楚,沈元章能如此借势,还果断地让方耀文死在码头,沈元章一定筹谋已久,他胜算很大。其实沈元章赢,对付明光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甚至还要欠他一份人情,可他心里还是憋了一口气。
付明光这人打小聪明,又自负,已经多年没吃过亏,哪里能容忍自己当傻子的人反把他当傻子?
可恶至极。
诚如付明光所想,方耀文的死如同一颗砸入沈家的巨石,掀起了滔天浪。
谁杀的方耀文?瘾君子深夜谋财害命,恰恰就谋到了方耀文头上,还在他有六七个工人同行的时候?就是昏了头都知道他们不是好欺负的对象。谁能和方耀文有如此深仇大恨?一向与方耀文不睦的冯晟首当其冲。至少沈三太太顾晴就认定,一定是冯晟指使人杀了方耀文。
她无法接受方耀文的死。方耀文是她外甥,十几岁就来她身边帮忙了,说是外甥,其实也算半个儿子了。如今她一个儿子杳无音信,一个惨死码头,新仇旧恨,她焉肯和冯氏罢休。尤其是沈元章将方耀文调查夜班工人失职,以致工厂着火的结果和冯晟在大世界输了十万大洋的事摆在了顾晴的面前——这几乎是钉死了冯晟就是谋害方耀文的主谋。
证据确凿,沈元章报了警。
冯晟是在怡和码头被带走的。怡和码头是英资码头,停泊的多是远扬客货轮,冯晟想离开沪城前往香港避避风头。冯晟并不是一个多有本事的人,他是靠着他姑姑是沈家二太太才有今日,被人一口一个少爷叫着,早已在这名利场上忘了自己的样子。沈山和沈元朗的死固然让他伤心,可沈元章又让他生出更大的野心,凭什么是沈元章?他也不过是命好,姓沈,自己好歹为沈家干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能便宜那么一个浑身腥臭的低贱渔女的儿子?冯晟从来都看不上沈元章,他也没将沈元章放在眼里,可没想到,他会败在沈元章手里。
依冯晟的想法,方耀文一死,再也没有人同他作对,沈元章又算什么?可随着方耀文的死,似乎一切就脱离掌控,冯晟觉察出危险之后破天荒地变得果断,将家中的珠宝小黄鱼搜刮了个干净,打算登上前往香港的游轮。可没等他登上船,一群巡捕一拥而上,将他捉住,带回了巡捕房——一切都完了!
冯晟脸色惨白,几乎与当日方耀文横尸码头的模样一般。
方耀文和冯晟一死一被逮捕,鸿兴却并未引起多大的动荡,沈元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在沈氏名下的工厂和百货商店大清洗,手腕之强硬,与前几个月的隐而不发判若两人,让人为之心惊。此刻才让人明白,沈元章不是没手段,他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机会,一击毙命!
豪门争夺家业的戏码血腥而残酷,却又精彩至极,付明光看戏看得尽兴,即便是他心中依旧不虞,却不得不为沈元章赞一声好。二叔曾教他,“将先取之,必先予之,”就如他要让人投资他的锡兰,总要让人先尝了甜头,看见实打实的钱。可沈元章和他不一样,付明光只从报纸上窥见那么一星半点,就知沈元章处境不会好过,偏他能隐忍示弱,甚至借力打力,顺势而为清理沈家,成为名副其实的沈家掌门人。这份谋算,城府,再想想沈元章今年还不满二十,就有些心惊肉跳,后背发凉。这哪里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无知学生仔?分明是蛰伏在暗处的食肉野兽,毒蛇。
招惹沈元章真的是明智之举吗?付明光脑子里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旋即又按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准备多时,怎么会因为一个沈元章就收手?
不过一个沈元章。
他与沈元章,谁是最终赢家,一切都未可知。
没想到,第二天沈元章就打来电话,邀付明光去喝咖啡,付明光说了句没空就撂下电话。
沈公馆内,沈元章看着手中的电话听筒,想起付明光那句阴阳怪气,带着粤语腔调地叫他沈老板,说自己这几日都事忙,不得闲,就差没将他生气的字条穿过电话线顶在他眼前。沈元章感觉有些微妙,倒不是不好,沈元章就是觉得很有意思,他见多了付明光八面玲珑的模样,第一次这样发脾气,倒是——新鲜。沈元章并不讨厌,甚至还有点心痒,手也痒痒的,想将付明光抱在怀中,抚摸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嘴唇,脖颈。
沈元章这几日心情很是不错,他去巡捕房里见过冯晟,冯晟像条歇斯底里的疯狗骂他,说他算计他。沈元章想,这怎么是算计?是冯晟贪心。以往亏空的账簿沈元章不与他清算,自他接管沈家之后,冯晟越发胆大,作假账,挪用公款,烧机器栽赃方耀文,想以此生事把他逼退。冯晟在大世界赌输了大笔钱,鸿兴里沈元章和方耀文盯他盯得紧,他有所掣肘,后来便对方耀文动了杀心。沈元章只是给了他这个机会而已。冯家陷入人命官司,又要赔偿他挪用的公款,本就是背靠沈家,如今多年经营一朝崩塌,名下的纺织工厂也被归给了沈元章,直接弥补了鸿兴火灾中的损失。
冯晟在沈元章抬腿离开监牢时,突然崩溃,发疯喊:“是你!是你害死了元朗表弟和姑父!沈元章,一定是你!”
沈元章没有回头。
一个马上要死的人的话,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冯家败落,沈家二太太冯氏自是无法接受,她鬓边头发白了大半,可她无暇再给沈元章找麻烦,因为袭击方耀文的一人中,供认出了另一桩杀人案。七年前,冯晟曾指使他,杀了沈家三少沈元敏,沉石江中。这桩罪名冯晟自是不认的,可他认与不认已经无人在意,他已经身在狱中,死罪难免。
而那份带血的口供,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沈家三太太顾晴面前。
不过两日,顾晴毒杀了沈家二太太冯氏,沈元章对外宣称沈家二太太无法承受丧夫丧子之痛,因病去世。
生活中的戏跌宕精彩,电影中精心编就的反而显得枯燥起来。
付明光没想到沈家几天前才办了白事,沈元章竟会突然登门,道是邀请付明光去看电影。付明光瞧了他半晌,风暴中心的沈元章看着更清减了,显得冶艳精致的面容多了几分锋利,凛冽不可亵玩。他看着付明光一笑,阴郁冰冷又好似化冰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放低了声音,他是沪城人,软和下来就多了撒娇的意味,“付先生,赏个脸好伐啦。”
付明光不冷不热道:“沈老板都来堵门了,那就走吧。”
于是二人就坐在了中央大戏院里,看一出五年前上映的电影,叫《醉乡遗恨》。电影没什么新意,酗酒的丈夫误杀了妻子,血腥唤醒了良知,从此重新做人,养大了一双儿女,而后又被目睹他杀人的无赖歹人缠上,勒索金钱,后来更是觊觎他日渐出挑的女儿。父亲积郁成疾,含恨而去,已经长大的儿子报警惩戒了无赖,救出了妹妹,从此远走他乡,圆满收场。大抵算是老电影,看的人只有零星几人。
突然,沈元章说:“付先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付明光冷笑一声,道:“不敢,沈老板手段了得,谁敢和你生气啊。”
沈元章顿时就笑了,声音轻,却是再真实不过的笑,然后付明光就听见这扑街仔凑他耳边低声道:“对不起,别生我气了。”
“明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