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章知道当天晚上上工的工人有鬼,更凑巧的是,那天晚上是方耀文值班,工厂失火,无论和方耀文有没有关系,他都洗不清干系,冯晟也不会给他机会脱身。鸿兴是由沈元章父亲沈山创立的家族工厂,里头管事的要么和沈家沾亲带故,要么是沈山一手提拔的心腹。人心隔肚皮,财帛动人心,鸿兴发展至今,早已不复最初齐心一致的模样。沈元章外无有力外家助阵,对内尚未攒起威望,除了姓沈,是沈山的亲儿子,鸿兴里的老人不乏心思浮动的。工厂失火之后,沈元章曾召开会议,对方耀文做出降职的惩罚,冯晟自是不肯,言辞激烈间还拍起了桌子,直言沈元章有意维护方耀文,做事不公正。
会议上的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打圆场的,有站在冯晟一方的,有按兵不动的,还有维护方耀文的,乱成了一锅粥。
沈元章安静地坐在主位,十指交握,肩背挺直,平淡地看着这场闹剧。
会议结束,方耀文跟在沈元章身边,工厂里已经如常开工,机器声嗒嗒不休。方耀文有些愧疚,低声对沈元章说:“四少,对不起,这次是我大意了。”
沈元章摇头道:“不怪你。”
“那几个工人是被人收买了,专挑你值班的时候生事,既想让沈家生意陷入困境,又想对付你,”沈元章道,“防不过来的。”
方耀文气得咬了咬牙,道:“那几个工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我让人去审讯他们。”
沈元章说:“好,做得隐蔽些,不要让他们捅到工会去。”
方耀文说:“我明白。”
“可公司的货单怎么办?”方耀文说,“咱们生产出来的货都被烧了,就算延期了一个月,原料够,弄不来新的机器还是很难如期履约。”
沈元章递了支烟给方耀文,自己抽出一支,慢慢道:“文哥,这是我要找你说的。”
方耀文忙给沈元章点了烟,说:“四少,您吩咐。”
沈元章朝他笑了一下,说:“文哥,整个鸿兴,我能信任的只有你。”
“这次失火是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说是针对你,其实还是冲我来的,”沈元章道,“文哥你一直都是帮我的,他们想折断我一条臂膀,让我孤立无援。”
方耀文咬紧了烟,沉默不语。
沈元章说:“纪家也想趁这次机会插手鸿兴,我没有点头,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娘老糊涂了,她想除了我让钧泽继承家业,可钧泽那么小,就算纪丰是钧泽外公,利益面前无血亲,更不要说外家。等钧泽长大,沈家早就改姓了。”
方耀文被他说得越发愧疚,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就不会被他们抓着机会,如此咄咄逼人,不但自己遭罪,沈三太太和沈元章也陷入被动。
方耀文低声说道:“四少,都是我的错,我再去和洋人机器商商谈,一定……”
“文哥,我请一个朋友做中间人,从港城弄来了一批机器,”沈元章吐出一口烟,道,“会运到十六铺码头,到时候还要请你去接一下。”
方耀文惊喜道:“那太好了!”
沈元章目光落在他脸上,微微笑了一下,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保密。”
方耀文道:“我明白!四少!您放心交给我。”
沈元章说:“文哥办事,我放心,具体的时间等我通知。”
方耀文:“好。”
沈元章:“最近事情多,文哥,你多替我回去看看三娘。对了,她喜欢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我让人去排队买了,就放在我办公室,你晚上替我捎过去。”
“代我问三娘好。”
方耀文眼神柔和了几分,他也知道,自他表弟离家出走之后,一直是沈元章照看顾氏。顾氏是他小姨,如今沈元敏杳无音信,他自然也乐见得沈元章孝顺顾氏,“是,四少,晴姨还叮嘱我提醒你忙公事也要照看好身体。”
沈元章道:“我会的。”
十六铺码头,舢板,帆船,游轮密密麻麻地遍布整片黄埔江滩,十月下旬了,江畔已经有了几分凉意,苦力们却打着赤膊,忙碌着上上下下地卸货。
付明光一行人就站在码头边送人。他们这一行人有纪丰这样的工厂主,也不乏万和洋行的买办,钱庄东家,总归都是沪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俱都是对付明光那条矿脉感兴趣的人。
尽管付明光手中各类手续,合同齐全,到底眼见为实,付明光这人也不遮掩,商量一番,最终决定选出三人为代表下南洋亲自去确认,如此大家都放心,他态度磊落,别人更是相信了几分,最终就有了今日之行。
前往南洋的三人中为首的姓钟,开面粉厂发家,约摸四十岁,付明光笑道:“钟老板,这艘船会带着几位直抵林茂的港口,到达林茂,就会有人接你们。”
钟老板等人自然不是单独去的,除了他们的保镖打手,还有万和洋行的买办,付明光的一个姓齐的秘书,一行三四十人。
钟老板笑道:“一切有劳付先生了,我们也可趁此机会领略一番南洋风光。”
另一人也道:“没想到活了大半辈子,还能漂洋过海下南洋,也算是赶时髦了。”
几人都笑,付明光意味深长道:“一定不会让诸位失望的。”
停泊的轮渡传来鸣笛声,付明光看了看齐秘书和万和洋行的买办,微笑说:“那就先祝诸位,一路顺利。”
待钟老板等人和纪丰告辞,登船离去,付明光和纪丰一干人看着白烟滚滚的轮渡,他道:“纪老板放心,我已经先传信给了我二叔,请他照顾几位老板,不要多久,他们就会回来了。”
纪丰笑说:“付老板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听说元章这孩子最近给付老板找了不少麻烦?”
付明光看了眼纪丰,纪丰在沪城名声很不错,道是面慈心善,他所说的麻烦,无非就是自己帮沈元章弄来了机器——大抵打乱了他的打算。付明光念头转得快,旋即就猜出沈元章购置机器处处受挫,期间未必没有纪丰的手笔,他就等着沈元章朝他低头,偏偏被自己截胡了。付明光故作不知,说:“纪老板指的是……”
纪丰叹口气,道:“元朗走了,元章也同我生疏了,鸿兴碰上难关,这孩子竟还瞒着我。”
付明光故作恍然,他笑道:“沈四少这是拿您当亲长辈呢,您也知道,年轻人心气高,总想靠自己来证明,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轻易低头,也不愿让您为他担心。”
纪丰摇摇头,说:“纪家与沈家是姻亲,我照看他,是理所应当,不然来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元章他爹和他二哥?”
付明光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秋风吹皱了黄埔江滩,日头升起又落,不知不觉间,夜色就来了。今日的十六铺码头一如既往地热闹,即便是入夜,仍然有船只靠岸。
方耀文今晚早早地就到了码头边的仓库,鸿兴的原料,货物运输一应往来都要走水运,故而在码头边租赁了几个大仓库用以周转货物。远远的,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哗啦声,夹杂着偶尔的轮船鸣笛声。
“方经理,您去休息一下吧,等到时间了,我叫您,”管事对方耀文说。
方耀文道:“不用,我睡不着,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三个钟头,距离沈元章通知他的三点还有半个小时,方耀文看了看怀表,吩咐管事,“让兄弟们做好准备。”
管事:“是,方经理。”
方耀文知道这批机器事关重大,为了避免走漏消息,有人捣鬼,他特意找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只要这一批机器到位就能投入生产,不会耽搁鸿兴的货单。方耀文十四岁的时候就来到了沈家跟着沈山做事,一步一步从毫不起眼的小工,做到今天鸿兴的经理,顾家人都说他有出息,要他好好听他晴姨的话。
这一听,就是十三年。
方耀文忍不住点了一根烟,他看着自己怀表里嵌入的照片,是他与妻子,儿子的照片。沈元章果然替他约到了医生,他儿子天生心脏有问题,医生建议开刀。方耀文听得脸都白了,怎么能把他儿子的胸口剖开?
方耀文想,知道病因,不如保守治疗,总有法子的,小志还这么小——
一支烟抽完,方耀文灭了烟头,带着人朝码头走去。他在码头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的,果然有一艘轮船靠近,他刚想让人做好卸货准备,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六七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朝他们走来,喝问道:“你们什么人!”
十六铺码头帮派盘踞,乱得紧,几乎所有在码头工作的苦力都入了帮派,方耀文不是头一回来,也不奇怪,熟练地迎上去,说:“我是鸿兴的方耀文,与贵帮的罗胜——胜哥打过招呼。今晚鸿兴有一船货要到,到得急,就不麻烦兄弟们了。”
小鬼难缠,方耀文不似冯晟跋扈傲慢于外,说着话,手中已经递过去一袋银元,道:“请几位兄弟吃宵夜。”
为首的是个左边脸有刀疤的青年,他道:“原来是鸿兴的方老板,您也太客气了,”他笑嘻嘻地伸手去接方耀文手中的钱袋,一只手却攥了把匕首,直接要往方耀文胸膛插去。刹那间,方耀文寒毛直立,仓促之下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又惊又怒,“你们……是什么人?!”
刀尖插入他的西装,鲜血涌了出来,方耀文也通些拳脚,一拳就朝那人砸了过去。
那人避开方耀文的拳头,抽出刀,血滴淅沥沥地溅在了灰扑扑的石头铺就的粗粝地面,他喝了声,道:“杀了他们!”
方耀文呼吸急促,反应极快地就自怀中掏出枪,可还不等拔保险栓,对方一刀又刺了过来,两方人马顿时杀成了一团。惨白的月光洒在粼粼江面上,有人中刀跌入黄浦江中,方耀文到底力有不及,刀扎入他心脏的时候,他眼睛大睁,喘息如破败的风箱,那一刻,他想到了许多,有靠岸的机器,有沈家的沈三太太顾晴,最后是他在家中的妻儿……恍惚里,他听见远处传来尖利的吹哨声,是码头边巡逻的印度巡捕,呼喊着朝江边跑了过来……
一片混乱。
不远处一栋四层的小楼中,沈元章静静地看着月光下摔倒在地的身影,月色映在他白皙冶艳的面容中,透出玉石也似的冰冷。
“天哥,我先回去了,”沈元章对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肤色黑,浓眉,右颧骨一道旧伤疤划入下颚,一身冷硬肃杀气。闻言,荣天佐点了点头,道:“我送你。”
沈元章说:“不用,今晚冯晟只会盯着码头,不会注意我。”
荣天佐想了想,应道:“好,你自己多小心。”
临到门边,沈元章提醒荣天佐,说:“天哥,别忘了七点去收货。”
荣天佐言简意赅,“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