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寻昭明书院祭酒的路上,许青妩一直怒气冲冲,只觉自己被看扁了。
她从前不通文墨是她自己不愿学,若是真动了心思要学那必然是学得好的,这该死的祭酒何以这般戏弄她?
她今日第一次来,书院又大,即便中途找了几人问路也差些走失,一怒之下从路上抓了位学子带路,不巧又抓住祝钊。
祝钊站在回廊一侧正与另一位学子谈话,突觉后脖领上一股巨力袭来,被人拽着后脖领提溜走了,踉跄几步险些要摔,又被牢牢揪稳。
祝钊平日在人前何以这般丢脸,脸色瞬时涨红,扭头去看身后是谁抓他,便又瞧见了一张让他看得太阳穴青筋直跳的脸。
“公主殿下这是作甚!男女授受不亲,礼法何在!”
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他一边怒瞪许青妩一边扭身想把自己从许青妩手里挣脱出来,使劲犟了几下,却发现……
根本犟不动!
祝钊自小习武身健体壮,平日里与其他学子打交道都注意收着力道,生怕伤到别人,此刻却竟然犟不动许青妩这个没用的荒唐公主?
他不敢置信,又继续使劲去犟,许青妩仍然纹丝不动,手牢牢攥在他后脖领上,把他拎到身前推了一把。
许青妩:“本宫要寻祭酒,带路。”
祝钊气得要炸:“好不知礼!没看见我在忙?我不去!”说着扭头要走。
许青妩桃花眼一眯,还没等祝钊一步踏实便又一把拽住他衣领。祝钊这一步跨得大,猛一下被衣领勒住脖子,喉间一股窒息感猛然袭来,被迫又退回原地。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几名学子从回廊路过,以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两人,又渐渐远去。
祝钊被看得面红耳赤,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想夺路而逃。可抓在衣领上的那只手犹如铁钳,生生钳得他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与许青妩僵持在原地接受路人的目光洗礼。
脸上实在烧得慌,他终于妥协,咬牙切齿:“我带你去,松手!”
许青妩平日在宫里宫外,多是人上赶着与她攀谈讨好,少有这样犟脾气的,看得她很是新鲜,忍不住想逗他。
她故作没听清,也没松手:“祝兄说得什么?”
祝钊牙都快咬碎,声音骤然拔高:“我说我带你去!撒开!”
许青妩立刻松手捂心,故作柔弱:“祝兄说话怎的如此大声,吓到本宫了。”
祝钊狠狠剜她一眼,气冲冲走在前头带路,速度极快,像是巴不得赶快把人送走了事。许青妩脚力好,完全跟得上他,看着祝钊的背影只觉得心情都好了许多。
实在是太有意思,这般河豚似的人物当真少见,得珍惜着玩儿。若是一下玩儿坏了,以后可就少了一大乐趣。
许青妩一路跟在他身后疾步而行,好心情直到行至祭酒门前时戛然而止。
这间房房门大敞,门前正对一扇九曲山水屏,遮挡住后面的桌案。两侧摆着许多书架,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书卷。
隔着山水屏下方镂空之处,隐约能看见其中一片深紫色衣角。
许青妩并不知晓昭明书院的祭酒是谁,她在门前站定,双手在身前相握,弯腰朝屋内行一揖礼,给足了里头的人面子。
先礼后兵,这是父皇曾教与她的。遇事冲动往往于正事无益,反倒添乱,不如先周到礼数。若对方不知情识趣,那便是另一回事。
她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学生许青妩拜见老师。”
***
一盏茶时间后,许青妩端坐在桌案对侧,正襟危坐,与面前胡子花白满脸带笑的老头大眼瞪小眼。
祭酒一职品级低微,她本是看在父皇面子上才给这人一些面子,却根本没料到昭明书院的祭酒竟是眼前这人——
文渊阁大学士张宁,她父皇最为信任的手下第一能臣。
她早该料到,昭明书院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如此不一般,祭酒一职怎可能如其他书院一般一个八品衔便打发了?
可却万万没想到对面是这个老头儿。
她本是来撒泼甩脸的,见了张宁登时老实了一大半,心底本来一点翻涌的不平也暂且压了下去,只余些微的忌惮和满心的嫌弃。
她最讨厌这些白花花胡子一大把的老头了,比什么都烦。
张宁已经年逾花甲,头发与胡须悉数尽白,但面色仍然红润,一双眼睛里炯炯有神,不论看谁都带着笑意。
若是不认识他的人,见了他只会以为是个脾气和蔼的小老头,万万想不到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张阁老。
张宁握住茶壶柄,手上很稳,亲自为许青妩斟了一盏茶:“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做我老头子的学生?”
许青妩启蒙时,她父皇曾想将她送到张宁府上与其孙辈一同启蒙,也与张宁结个师生情分。奈何许青妩在张府门前撒泼打滚就是不肯进,此事才奈何作罢。
这是在点她呢。
许青妩不想理会他的挖苦,从这张她不爱看的老脸上挪开视线,余光不经意瞥到侍立在侧的祝钊。
比起在自己面前的张牙舞爪,祝钊在张宁面前简直乖得像是兔子见了鹰,河豚见了皮靴。
许青妩在心中暗哂:“小东西还有两副面孔。”
更喜欢了。
张宁将茶盏推到许青妩面前,眸光顺着许青妩的视线看去,这才想起房中还有一人,随意挥手让他退下。
祝钊躬身行礼退出门外,在这间房里,他尚且没有开口说话的资格。
许青妩不答,张宁也不催促,气定神闲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悠然品茶。许青妩也端起面前茶盏,心中暗自思忖该如何说话。
若换做别人她撒泼打滚兴许能有奇效,可对张宁不行。张宁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她今日若敢撒泼,张宁肯定根本不会理会她,只会差遣两个婢女把许青妩扭送了,送到她父皇面前去。
张宁不比别人,德高望重,很受她父皇尊敬,她在父皇面前还真未必有这老头有面子。
许青妩喝了两口茶,脑中灵光一闪。她清清嗓子,刻意将强调捏得柔和些,免得听起来咄咄逼人,又让这死老头捏住把柄:“张相公,本宫近日梦见一位神女,脚踏七彩祥云而来。”
张宁饶有兴味,放下茶盏:“哦?”
许青妩:“神女在梦中嘱托,要本宫好好习书,本宫深以为意。”
张宁笑容可掬:“殿下于何日做此梦?”
许青妩心里一定,这死老头问这作甚,是又想作什么妖?
她思忖片刻,瞎诌一句:“半月前。”
张宁慢慢悠悠又饮一口茶,方才追问:“不知这半月里殿下可有读书?四书五经可有读,《资治通鉴》可有读?读了几篇?”
许青妩顿住。这还用问?自然是零篇。
但没关系,她可以狡辩。
许青妩:“本宫近来尚在思念神女,无暇读书。望张相公给本宫挪挪窝,且离那天字号班远些,助本宫早日完成神女嘱托。”
这类插科打诨的话她常在父皇与皇兄面前说,每每逗得两人喜笑颜开,无论她说什么除大事外无有不从。
许青妩一直以为自己颇有几分逗乐的本事,还一度洋洋自得,可就现下来看并非如此。
张宁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捏住盏盖轻轻拨去茶沫。他没有回应许青妩的话,房里只响着瓷盏相碰的声音,清脆至极。
一息过去,两息过去,仍未回话。
许青妩一双眸子定定瞧他,心随着瓷盏相碰声波动几下,随即觉得有些恼。她平日里何曾被人如此轻慢过?
在她终于要彻底恼火之前,张宁终于开口。他抬起那双因年岁而略有些浑浊的眼,微斜着看向许青妩。
那眼神很微妙,许青妩说不清那其中有如何意味。
张宁说话和和缓,一字一顿:“昭明书院不比宫中。”
许青妩微抿着唇,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耐着性子继续听。
“昭明书院多寒窗学子,皆自府州举荐而来,为的是苦读之后,为国效力。”
“这些人出身寒门,走到这一步不易至极。殿下便是发发善心,也不该搅扰了他们。”
“今后这些人要在陛下手中,在太子殿下手中撑起门庭,于一国大有裨益。”
老狐狸嘴角的笑浅淡两分,最后一锤定音:“殿下该懂事些。”
***
傍晚,西街院巷。
祝钊与段翎相对而坐,手中紧紧攥着茶盏,眼中满是恼怒。
段翎嘴角含笑,神情颇为无奈。
今夜祝钊来城西寻他时怒气冲冲,连为避嫌要深夜前来的约定都忘了,这时便来了这方院子。
段翎已入翰林院,近几日事忙,方才从翰林院中的值房回来,身上还穿着青色官服。官服着身,革带束腰,比先时的文士打扮庄重几分。
若用许青妩的话来说,便是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他坐在祝钊对面,安静听着祝钊发牢骚。
“段兄是不知,祝某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之女子!”
“水性杨花,行为不检,四处招惹男人!还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简直不知羞耻为何物!”
“祝某定是不能再与她虚与委蛇!”
段翎为他续上一杯茶,声音带着疲惫,却仍温和耐心:“好了,不过一个荒唐些的公主,不稀奇,也不重要。”
他将茶盏递给祝钊,不知想起什么,眼神逐渐淡漠,眼睫下垂,似乎眸中空茫无物:“帝王荒唐,才是国之祸患。”
祝钊顿时停住抱怨,安静下来,伸手接过茶盏。
是啊,帝王荒唐,才是国之祸患,他如此浪费时间与一个女子计较什么?
公主虽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女子。
送罢祝钊,段翎走回书房。书案上随意丢着一个荷包,袋口微敞,里头露出半截儿明黄色的流苏来。
段翎垂眸瞧了一眼,束紧袋口,将荷包收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