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翠微宫中。
自三日前从昭明书院回宫以后,许青妩将自己关进寝殿,一直未曾露面。她将自己关在殿中不许任何人进,就连一直贴身侍候的云裳都被赶了出去。
几位宫人端着果子糕饼立在殿外,看着紧闭毫无缝隙的门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云裳在翠微宫中品级最高,也最受许青妩亲近,众位宫人不自觉都看向她,希望她拿个主意。
云裳面上风轻云淡,毫无担忧之意,朝殿外廊下摆着的一张圆桌抬抬下巴,吩咐:“不必侯着,都放在上边儿,自去吧。”
有云裳发话,来送吃食的宫人总算交掉差,欢欢喜喜走了。
云裳站在廊下,将手拢进袖子,斜眼瞧着桌上十来碟吃食,心中暗想太少,不够她家公主吃,还得吩咐小厨房备些饭食。
那日与张宁会面云裳就伴在许青妩身侧,张相公不仅没答应许青妩要换班的请求,还面带笑容对她一通敲打。
从昭明书院回来,公主就把自己关进寝殿,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也不肯见人,就连东宫派来捎话的人也没见上她一面。
云裳知道,她这是生气了在赌气呢。
只是云裳并不操心,许青妩虽然不肯见人,可饭却没少吃。这些摆在外边的吃食饭菜,只消一夜过去,就会变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昨夜果子放得少,她家公主险些连果核都吃了,上边儿的肉啃得干干净净,几乎只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核。
待天色渐黑,云裳命小厨房将饭菜也端上圆桌,随即命所有宫人退开,连她自己也退到几十丈之外,寻了个犄角旮旯坐下,确保她家公主看不到她。
若是瞧见自己,公主又要退回去等,平白饿着她,这不好。
以翠微宫为中心,方圆三十丈内悄无声息,只有清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响。
许久之后,吱呀一声响后,寝殿大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俏丽脸蛋从里头探出,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四下打量,似是在寻有无生人。
等确定周围没别人之后,她一屁股在圆桌旁垫了软垫的凳子上坐下,右手抄起桌上象牙金箸,分外急切地夹起一块儿糕饼塞进嘴里。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有花香,许青妩美得眯起眼,细细品味了一番其中香气。
这糕饼准是皇兄宫里送来的,只有皇兄宫里的厨子才能做得如此美味。
品完糕饼,许青妩又继续品父皇送来的果子,一番新奇物件品完之后,才兴致缺缺地去品自己宫里的饭食。
小厨房的饭食虽好,可她实在吃了太多有些腻了。待忙完这一阵子,还是得去另外搜罗几个厨子进她宫里来。
清幽月色之下,身着宫裙的女子在廊下风卷残云,动作迅疾。她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动作摇动,击打在玉钗上,撞出清脆的叮当响声。
喝完最后一口汤,许青妩打个饱嗝,十分满足地放下手中汤匙,复又进殿去了,在书案前坐下。
吃饱了饭她心情略好了一些,但也没有很好。她这次从昭明书院回来之后如此作态,为的就是演给父皇和皇兄看,让他们心疼,这样她就能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绕过张宁那个死老头子开设的狗屁天字号班。
可今天都第三日了,除了第一日父皇差人来看过一回之外,他们二人竟然就再也没来关心过她。
许青妩简直心碎。
今日皇兄曾将云裳叫去问话,待云裳一回来,许青妩便迫不及待问云裳皇兄都对她说了些什么。
云裳回她:“太子殿下问您送来的糕点好不好吃。”
许青妩:……
云裳:“太子殿下还问做了其他口味的糕饼,您可要尝尝。”
许青妩无语凝噎。
她的好皇兄一共问了五个问题,都是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丝毫没有在意她到底在生什么气。
父皇日理万机,自打第一人差人前来看过之后,更是再也没来问过,似是笃定她根本没事。
许青妩忧伤了,她很少忧伤,上一次还是因为李宝成走了,没人肯陪她下河叉鱼。
她突然意识到,这样根本没用。
不行,不能被动等着父皇和皇兄来问,得主动出击。
她推开门,朗声朝外头唤:“去文华殿。”
***
天已黑定,许青妩方才行至文华殿外,身后跟着浩荡仪仗。
皇兄平日里与她见面常夸她的衣裳钗环,将自己皇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许青妩便也乐得打扮,来文华殿前总要好好妆扮一番。
她平日来文华殿便是横冲直撞,没人拦得住她,殿外值守的侍卫与宫人见了她都下拜行礼,只有一位宫人连忙进去通传。
那宫人脚步匆忙,行至文华殿书房外,还未待继续往里通传,许青妩已经闯了进去,张嘴便喊:“皇兄,妹妹——”
她平日找父皇与皇兄常是有所求,到面前都是撒娇卖乖,声音夹得娇滴滴,丝毫没有在外头的神气。
许青玄也习惯了她这副模样,见她冲进来唤自己,抬起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眼眸瞧她,眸光无奈宠溺。
只是许青妩夹到一半却顿住了,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殿内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段翎。
她有几日没见到他了,段翎不再作书生打扮,已然换上一身青色的六品官袍,束乌角带,着皂靴,补子上的鹭鸶展翅欲飞。
都说人靠衣装,若说段翎前几日那身书生打扮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雅致意味,今日这身便多了几分庄严意味。
可许青妩向来觉得段翎是个狐媚子,狐媚子庄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瞧得许青妩有些脸红耳热。
这模样倒是颇为……颇为勾人,许青妩颊生红云,心中耐不住想。
段翎本坐着,见到许青妩来,起身跪拜行礼:“微臣参见公主。”
美人准驸马在前,许青妩如何舍得他行此大礼连忙去扶。她躬下身扶住段翎小臂,力道轻柔将人扶起,段翎也未推辞,缓缓顺着这股力道起身,眸子也缓缓抬起。
他此时还未完全起身,视线比许青妩矮上一头,这般仰头瞧着许青妩,瞧得她心中一颤。
她竟从中看出一丝幽怨来。
许青妩前脚方才答应他去昭明书院读书一载,如今方才去了一日便再不肯去,岂不是根本没将诺言放在心里?
好像在他眼中,自己成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般。
许青妩突然就有些心虚,偏开视线,不敢再瞧他那双如怨如慕的双眼。可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来此可不就是为了此事,都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将来着想,她为何要心虚?
她转眼又瞧了瞧段翎的脸,心下欢喜非常,手上在他小臂轻捏一把,随即弃他往主座上去了,又捏起嗓子:“皇兄——”
许青玄看着妹妹,面上满是笑意,朝段翎摆手:“段修撰退下罢。”
段翎躬身领命,退出殿外,许青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依依不舍。
有好几日未见了,当着皇兄的面也不好过多与他叙话,实在可惜。
太子书房的座椅宽阔,稍微挪挪便能给许青妩腾出个位置,他挪到一侧,将主座让出一半:“来,阿妩坐下说话。”
许青妩也不避讳,径直便坐下,随即拽住太子衣袖摇晃:“皇兄可知那张宁——”
太子微一抬眉:“嗯?”
许青妩知晓她皇兄最是尊敬文臣,在心中白了一眼,旋即改口:“张相公。妹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可张相公却把妹妹塞到那等纨绔班里,还称什么天字号班,耍得妹妹好惨。”
她来时好好打扮了一番,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噘嘴闹脾气的模样非但不烦人,瞧着还十分娇俏。
太子瞧着她时嘴角的笑意一直便没下去过,许青妩与他相差十岁,在他眼中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
孩子闹闹脾气罢了,哄哄便好。
他伸手抚上许青妩脑袋,语调温和:“昭明书院乃国之重地,张相公也是尽其职责,怪不得他。”
许青妩听了更不高兴:“那皇兄是怪我?”
兄妹二人,许青玄模样更像当今圣上,庄重严肃,凌厉凛然,而许青妩却生得极像母后,杏腮桃眸,风流娇俏。
太子虽听着她说话,心思却不在此处,盯着她面庞,神思恍惚,待许青妩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的妹妹生得越发像母后了。
许青妩已经很不高兴,蹙着眉瞪他,一副再难哄好的样子。太子回过神,一手揽住妹妹肩膀:“好了好了,阿妩当然没错。”
他又吩咐侍婢:“将前几日番邦贡上的红宝簪拿来。”
许青妩又重申几句,可他再未回应,只是将簪子插在她发髻中,说很衬她今日这身衣裳。
这几支簪子的确漂亮,黄金铸成,手艺特别,似是番邦独有,中原并不多见。她今日也着了艳红裙裳,与簪顶红宝的确相得益彰。
一旁宦官也上前夸赞,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搬来铜镜给她照:“这几支红宝簪特别,也只有咱们公主殿下能戴得如此好看。”
许青妩果真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了,摸了摸簪子,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来所为何事,挥袖拂开铜镜“皇兄——”
太子已然垂首案上奏章,摆手赶她:“皇兄还有事要忙,时候不早,阿妩早些歇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皇兄分明已经不再听她说话,眸光只粘在奏章之上,连丝毫都未曾分与她。
两人明明相邻而坐,却好像又很遥远。
看看皇兄又看看奏章,那奏章上的字有一大半她都不认得,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
她心下不忿,可也只能悻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