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书院,雍朝集贤之地。
开国时高祖为吸纳人才所创,本只有一方小院。至今历经十七代,传至当今圣上,已然成了占地千亩的宏伟殿堂。
院中人才济济,不止有名师大儒在此讲学,就连阁中几位大学士也常来。
如能踏进昭明书院,即便未能金榜题名,可寻个一官半职却不在话下。
因此坊间有言:身入昭明便不同,青衫已染御炉风。
这些事许青妩一点儿兴趣没有,可她虽不关心,却打小在父皇身边被这些长着白胡子的老头念叨,即便不爱听也都记住了。
若放在往常,许青妩听闻这些定会冷嗤一声然后走掉。可今日她一反常态,竟然饶有兴致在听。别无其他原因,实在是带着她游院的这位学子生得实在是……俊朗非凡。
许青妩落后他半步,一边瞧着他这张脸一边听他说话,只觉如沐春风。父皇何不早说这昭明书院景致如此之好,要是她早知道,从前哪里还会哭着闹着不肯来。
她肯定日日来,月月来,年年来,风雨无阻日月兼程,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来。
更何况现在还有段翎在院中为夫子,她如何能够不来?
许青妩看着面前学子唇边那颗小痣,心里暗叹:实乃画龙眼珠,妙,妙。待品赏了一番这颗小痣的位置之妙,她沿着挺直鼻梁一路往上看,终于看见那双眸中闪过的愠怒。
祝钊额际鼓动,心里一股火从脚底直打后脑。这荒唐公主,如此不知羞,竟用这般眼神打量于他!
也不知段兄如何能与她虚与委蛇,他简直是一息都不愿再多待!
许青妩也知道自己目光有些太过放肆,讪讪一笑,微微偏开目光,但也只偏开一瞬,随即又黏了回来。
美人愠怒,也别有一番风味,该看,该看。
祝钊耳尖通红,虽然在掩饰,可看着许青妩的眼神仍然颇为不善,语气也生硬起来:“学院已然游遍,草民带殿下去课室罢!”
说完也不再管尊卑如何,也不管许青妩有没有跟上,拔腿便走。
许青妩连忙跟上,不错眼盯着祝钊通红的耳尖。云裳也连忙提着书箱跟上,心底暗骂祝钊无礼。
绕过几条游廊,越过一片杏林,眼前霎时豁然开朗,一座古朴的三进小院撞进眼帘。许青妩抬眼上看,大门廊檐上飞卷一只灵鸟,颜色虽已古旧,雕刻也未曾尽精尽细,可有十足的韵味。
许青妩打小好东西见得多,一眼便能看出定是出自名家手笔,料想这便是高祖时昭明书院的第一方院子了。
听闻昭明书院以学识分班,难不成这是将她分到最好的班中来了?若是这班里教的东西太过艰深她学不会怎么办?
她倒是不怕没脸,可这约定期间,许青妩万万不想在段翎面前被下了面子。想到段翎,她不由伸手摸向腰际,那里正挂着前些日子段翎赠给她的青玉双蝶佩。
许青妩喜欢得紧,重新配了明黄掺金线的挂绳与流苏,坠在腰间。
她手指在流苏上绕了两下,出声询问:“祝兄,此地是……?”
祝钊伸手往里一迎:“此乃天字号班,殿下请吧。”
将许青妩送到门口祝钊就气冲冲走了,许青妩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想起河豚。
待祝钊走后,云裳方才出声抱怨:“公主,这祝钊好生无礼,您为何不治罪于他?”
许青妩笑着拍拍她肩膀:“为何治罪,多有意思,走,与我进去瞧瞧。”
***
踏进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影壁。影壁镂空,上面镌刻一只仙鹤,振翅待飞。
许青妩越看这院子越喜欢,这里若不是昭明书院,她肯定要让皇兄帮她讨来这里,给自己做一处别院。
可她也知道父皇与皇兄在这件事上向来正经,肯定不会由得她来,只能想想便罢。
院中隐隐有纷杂人声传来,许青妩抬脚绕过影壁,几乎已经可以想见里面是怎样一番情形。
祝钊身上所穿那身浅蓝色澜衫是院中学子常服,这身衣服颜色好看,制式又好,生生能将人又增色三分。
课室中定然齐整坐着数排着此衣衫的学子,美人垂眸瞧着手中书卷,风雅如影壁上的仙鹤。
更说不好……兴许段翎就坐在上头夫子的位置正教人念书,她还真想瞧瞧段翎做夫子是何模样,定然是别有风味。
云裳即便落后她半步,也很难忽略她勾得几乎上天的嘴角,再伸头一看,她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只有纵马射箭时的灿烂方能与之相较。
只是不知为何云裳看得背后有些发凉而已。
绕过影壁,许青妩听得里头隐隐人声,脚下忍不住越走越快。她平日好动脚力甚好,云裳一时不察竟然被她甩开好几丈远,急忙一阵小跑过去追上她。
入了大门要先过一座前院,又过垂花门,方才进入内院。这座院子本在昭明书院之内,因此门外无人把守,待进了垂花门后方才看见几个廊下侍立的书童随从。
许青妩抬眼看去,书童约摸有十余人,个个身上所着衣物虽颜色朴素,瞧着却质地颇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她心里顿生疑惑,听闻昭明书院收学生不问来历不问出处,各府州县衙举荐学生多为寒门子弟,怎的个个都和大户似的?
有些不对,心中疑窦丛生,不自觉停下脚步。
云裳被她甩了几丈,待她停步才撵上她,又有些疑惑。公主方才不是还兴冲冲直往里奔,怎么现在又停下了?
她顺着许青妩的目光看去,同样看到那几个书童,第一眼却先看见一张熟面孔,不自觉开口:“那不是王婶家二牛吗?”
许青妩唇角一抽,即便她不通文墨,也觉得这名字有些太过俗陋了,不过她也只关心一瞬,随即便问:“他是谁家的?”
云裳略微思索:“先时是在书铺打杂,过年时听得他母亲说今年得了份好差事,给兵部侍郎李大人家六公子做书童。”
许青妩怔住了,她不认识这个二牛,却认得这位李六公子李宝成。许青妩打小爱四处玩耍,与他年幼相识,两人自幼一同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关系最好那两年铁得能与她同穿一条裙子。
前两年李大人外放,两人有段日子未见却也通着书信。李宝成还不时从外头搜罗些好看好玩的给她捎来,联系一直从未断过。
可即便两人曾铁得能穿一条裤子她也捏造不得事实,这李宝成不通书的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让状元出身的李大人咬碎了牙。
这人怎么会突发奇想也来读书?
况且有这家伙在的班能是什么好班?瞧着二牛那张透着清澈愚蠢的单纯脸孔,许青妩心底越来越凉。
几个书童已经遥遥瞧见许青妩朝她拜礼,许青妩未曾理会,径直往课室而行。
伸手,推开课室,一屋珠光宝气映入眼帘,分明是一群小姐少爷。首座之上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老眼昏花,垂首念书,眼睛几乎已经要贴到书面上。
老头嘴皮瓮动似乎在念着什么,但底下所有人吵作一团,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课室左侧几位小姐正在对镜梳妆,将彼此的珠花来回换着戴;右侧几位少爷在摆弄弓弩,跃跃欲试要去射老头花白的发髻。课室内一共十余人,只有两三人穿了昭明书院的浅蓝制服,其他人不论男女皆锦衣华服,花枝招展。
尤其是坐在课室右后方的那位,身着墨绿锦袍,上面以金线绣有花纹,招摇得几乎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许青妩一眼就看见了他,自己熟悉的好伙计,李宝成。
有外人推门而入,霎时吸引了课室内所有人的视线,课室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仰着脑袋睁圆眼睛,看向门外的许青妩,随即相互窃窃私语,眼神不时瞟向她。
昭明书院自开办时起高祖便下诏,院内以才为最,不论君臣只论师生。许青妩来时受过父皇与皇兄教诲,便没有计较这群人失礼,反而走到夫子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学生许青妩见过老师。”
老头念书的声音停住,抬头眯着眼瞧他,瞧了半晌才瞧出这是谁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吃惊神色,抖着腿站起就要下跪:“老臣……老臣拜见公主殿下!”
声音如破风箱般嘶哑,因为心急吊住一口气,甚至喊破了音,惹得底下小姐少爷们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胡头一口气又上不来了!”
“老胡头,你且忘了这是昭明书院,不论君臣只论师生?”
“就是!老胡头好生不知趣哈哈哈——”
许青妩心彻底凉透。
她虽然没来过昭明书院,可也知道书院在父皇眼中地位超然,其中的夫子也都是大儒名流,个个心高气傲。
这样做派的老东西,兴许根本不是书院里的夫子,只是祭酒随意找来放牛的人物。
而她许青妩也是其中一头。
她忙着生气,李宝成却不知趣,扯着嗓子喊她,脸上满是兴奋,又朝她招手。招手间带着墨绿绣金线的衣袍舞动,更像只花孔雀了。
那声音高兴极了:“公主,公主快来,快坐这儿!”
她眉头一皱,朝李宝成瞪一眼,气冲冲转身走了。
且去找那祭酒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