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拢的瞬间,沈知微的手指在金属按钮上多停留了半秒。许清和的脚步声在身后渐近,她没有回头,只将包带往肩头提了提。走廊灯光从头顶洒下,映得珍珠母贝胸针泛出一层冷白的光。
回到车上,她没有立即发动引擎。手机屏幕亮起,程雪阳发来一条加密消息:“开曼那边有动静。”
她指尖滑动,调出附件。一份PDF文件加载出来,是青鸟投资有限公司的注册资料。公司成立于七个月前,注册地为开曼群岛,股东信息一栏写着一个名字:周振国,身份证号标注为中国大陆籍,出生年份一九四八。
沈知微皱眉。这个名字陌生,但持股比例刺眼——二十三点六七%,正好是茂康药业目前最大单一外部股权份额。
她拨通程雪阳电话。接通后,对方声音低而稳:“我查了周振国的户籍记录,十年前已在安徽老家病逝,死亡证明编号可查。社保系统显示其养老金已于当年停发,亲属也未申报过后续账户活动。”
“死人持股?”她问。
“不止。”程雪阳顿了顿,“这家公司从设立到完成股权过户,全程通过一家百慕大律所代理,资金路径绕经三家离岸银行,最终注资账户来自瑞士苏黎世的一家私人信托。更奇怪的是,股权转让协议签署日期是去年十二月三日,但交易备案延迟了整整两个月,直到今年二月初才出现在公开登记系统里。”
沈知微沉默片刻。她打开笔记本,调出茂康药业近三年的股权变更记录。正常情况下,任何超过百分之五的股权转让都需向监管报备并公示。而这笔二十三点六七%的转移,竟以“内部结构调整”为由,被归类为非重大事项。
“谁批准的备案?”她问。
“监管系统留痕是李兆丰签批的。”程雪阳说,“但他本人不可能有权限直接操作境外股权登记。真正执行这一步的,只能是掌握海外架构实控权的人。”
车内安静下来。雨已停,车窗上残留的水珠缓缓滑落。沈知微闭上眼,呼吸放慢,心跳逐渐加快。她想起三年前最后一次见王明的情景——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辞职信,眼神躲闪,右手无意识地敲击着门框边缘。
一下,两下,三下。
那是任远舟的习惯动作。
心率越过一百次/分钟时,记忆片段浮现:深夜会议室,投影仪关闭,只剩一盏台灯亮着。任远舟坐在长桌尽头,手中钢笔在文件上签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清晰可辨,墨迹未干,他抬手轻轻吹了口气。
那支笔,是德国产的黑色磨砂款,笔夹处刻有极细的藤蔓纹路。沈知微曾在一次行业酒会上见过,当时任远舟笑着说:“定制款,全球不超过二十支。”
画面一闪而过。她睁开眼,迅速调出青鸟公司注册材料中的签名扫描件。放大,对比笔画转折处的墨点堆积、收尾时的轻微上挑弧度——与任远舟惯用的签名轨迹完全一致。
更关键的是,签名下方的日期栏,墨迹边缘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晕染,像是笔尖稍作停顿所致。这种细节,只有长期观察同一支笔的书写习惯才能察觉。
“是他。”她低声说。
“你说什么?”程雪阳在电话那头问。
“签名。”她将截图发过去,“看这笔迹末端的滞留痕迹,是他常用的那支定制钢笔。只有他签字时会有这个特征。”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几秒后,程雪阳声音沉了下来:“我刚比对了去年茂康年报中董事会成员签名页,其他人都用普通签字笔,唯独这份股权转让书上的‘任远舟’签名,墨色更深,笔压更重——像是特意用力,确保留下清晰印痕。”
“他在炫耀。”沈知微说。
“或者,他在标记所有权。”程雪阳语气冷静,“这个人喜欢用细节宣示控制。他让一个死人当法人,就是为了制造混乱,让人误以为是陈茂宇或李兆丰在背后操盘。但他忘了,真正的掌控者,总会留下自己的印记。”
沈知微盯着屏幕,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她想起昨夜舆情战中那些精准同步的IP地址,想起王明死前攥着的机票,想起任远舟办公室墙上那幅未完成的《最后的晚餐》——画中耶稣的位置空着,而犹大的脸,隐约有陆明川的轮廓。
这一切都不是孤立的。资本、舆论、人命,全被编织进一张网。而这张网的核心,始终是同一个人。
“青鸟公司的资金来源查到了吗?”她问。
“初步追踪显示,首期注资来自一家名为‘南星信托’的机构,注册地在塞浦路斯。表面看是独立基金,但我发现它去年曾向远舟资本旗下一只私募产品注资八千万,时间点恰好在茂康QH-3项目获得临床批件前后。”
“利益交换。”沈知微说,“他用信托资金换取项目股权,再通过空壳公司隐匿持股,既规避监管,又能随时操控股价。”
“还不止。”程雪阳声音压低,“我刚收到税务合作渠道的消息,青鸟公司在开曼申报的主营业务是‘医疗技术咨询’,但它从未聘用过任何相关雇员,也没有签署过一份真实服务合同。它的存在,纯粹是为了持有资产。”
车内陷入短暂沉默。远处城市灯火连成一片,像一片流动的星河。
沈知微忽然问:“如果现在发起股东异议,要求冻结青鸟公司的表决权,法律上有没有突破口?”
“有。”程雪阳答得干脆,“法人已故,主体资格失效,公司自成立之日起就处于非法存续状态。只要能证明实际控制人为境内关联方且未依法披露,就可以向证监会举报,申请强制清退。”
“证据链够吗?”
“笔迹可以作为间接证据,但需要更多支撑。比如,找到任远舟与青鸟公司代理律师的通信记录,或者他与南星信托之间的资金往来凭证。”
沈知微看着电脑屏幕,指尖划过那份注册文件。她忽然注意到,在公司董事名单末尾,有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林德海。职位是“合规顾问”,联系方式为空。
她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她在三年前任远舟的法律顾问团队名单中见过。当时此人负责处理一起境外并购案,因涉嫌伪造授权文件被吊销执照,后来销声匿迹。
“这个人还在执业?”她问。
“理论上不能。”程雪阳查了一下,“但他名下有一家注册于英属维尔京群岛的法律咨询公司,专门为离岸企业提供‘匿名代理’服务。业内称他们为‘影子律师’。”
“所以他才是真正的操盘手之一。”沈知微说,“任远舟躲在幕后,通过这种人完成所有灰色操作。”
“没错。”程雪阳声音微冷,“这些人就像幽灵,不露脸,不留痕,只在关键时刻出现,签完字就消失。但他们有个弱点——每次操作都会留下相同的格式模板、相同的用词习惯。只要抓到一次,就能顺藤摸瓜。”
沈知微合上电脑,抬头望向前方漆黑的街道。她知道,这场战争早已超出个人恩怨。任远舟不是在争夺一家药厂,而是在构建一个不受监管的资本王国。而青鸟公司,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她重新启动车辆,空调吹出微凉的风。手机震动,程雪阳发来最后一条消息:“我已经开始起草举报材料。等你确认。”
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取出母亲留下的怀表,翻开盖子。那行刻字依旧清晰:“真相在心跳里。”
她指尖轻抚过那几个字,闭上眼,心跳又一次加快。
黑暗中,画面闪现:三年前的档案室,她翻找一份海外子公司备案表。桌上堆满文件,其中一页角落印着“青鸟咨询”字样,但她当时并未留意。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将那页纸抽走。袖口露出半截金丝眼镜链。
是任远舟。
记忆碎片消散。她睁开眼,眼神已变得锐利。
她拨通程雪阳电话:“加一条线索——查‘青鸟咨询’,注册时间大约是三年前。我要知道它最初的服务对象是谁。”
“明白。”
电话挂断。她将怀表放回包中,握紧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入夜色。
前方红灯亮起,她踩下刹车。仪表盘的光映在脸上,冷而静。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边缘,一下,两下。
和任远舟一样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