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皇亲,位高权重,怎么一点君子风范都无,偷听别人讲话。
柳泉鸣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惯行一向的准则,装傻道:“王爷说什么?陈河是谁?怪我寡见鲜闻,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哈。”李钧轻笑,“也是,知晓陈河的人叫何花,你柳泉鸣怎么会知道呢。”
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袖缘与袍裾处以银丝绣着繁复的纹路,苏锦在光下流转着暗芒。那张与李鸿岭肖似的面容却无半分稚气,一向带有凌厉冷冽的气势让人觉似身处寒潭深雾。
身为王爷擅离京城,李鸿岭自然不会放弃这个由头拿乔,想来李钧不会做出格的事。
身后一门之隔便是李鸿岭,柳泉鸣没有太多慌张,道:“听王爷这般说,我与那位叫何花的女子,想来是有几分相似。”
她在门口吹了好久的风,托汪婧苡的福得以披头散发,湿发也干了不少,此刻凉风轻吹,额间几缕发丝曳摆,头顶月光倾泻而下,混着黄色烛光打在身侧,幽黑如墨瀑布般的青丝衬得她肤色净白。
李钧垂眸望向她素净的面庞,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别样情绪。曾几何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女子,如瀑青丝披散肩头,扬着未施粉黛的脸为他整理衣领,唤他夫君。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她结痂的伤痕上,却一改往日作风逾矩伸手。
柳泉鸣倏然后退半步,眼中惊慌如鹿误见猛兽,“王爷。”
李钧回神,手停在半空。
不是的。
他并未对钟氏女有过情,这般失控亦是他未曾有过的。
与钟氏女成婚乃母亲逝前所定。他恪守孝道以遂母愿,做一个好儿子,与妻子举案齐眉,行尽丈夫应为之分。
许是柳泉鸣总以男装示人,头一次见她带有女气的模样,暂时的失神罢了。
收回手时,他嘴角噙着自嘲的笑,“何花颈上倒是与你有一样的伤。”
威胁的语气。
柳泉鸣银齿轻碰,转开话题,道:“不知王爷亲临陋地,有何见教?”
李钧从袖中掏出药瓶,扔进她的怀里,“来做好事——祛疤的良药。”
柳泉鸣双手接住药瓶,受宠若惊时眸子微扬,“多谢王爷。”
“如何谢?”
柳泉鸣轻顿。
李钧笑问:“结草衔环?”
柳泉鸣眉上涩然,一时搞不懂李钧这话的目的,“王爷恩典如雨露泽被枯草,是该结草衔环相报。”
无趣。
又是这般客套的话。
“倒不知东宫的差事竟寒酸至此,连套像样的衣裳没有不说,还落了伤。”李钧明朝暗讽完,又再次抛来橄榄枝,“若柳姑娘不嫌,王府虽无泼天富贵,却必保你袍服矜贵,周身周全。”
柳泉鸣道:“王爷厚爱,小人感念于心。只是身为殿下下属,唯有尽心任事,万不敢颠倒本末,妄求殿下庇护。”
“东宫门下能人辈出,柳姑娘于其中,不过沧海一粟。良禽当择木而栖,你若于王府任职,本王予你的,必是东宫给不起的器重。”
柳泉鸣道:“多谢王爷器重,但人贵在守信。我若因王爷一番好意,便弃旧主于不顾,只能证明我是背信弃义之徒,于王爷而言,这般不忠之人,终究无用。”
李钧:“你先前不才言临至樽月意为脱离太子,这时说的话,又成势为太子肝脑涂地的说辞了?柳姑娘这改口换辙的秉性,太子真敢放心用。”
背后一门之隔,李鸿岭在听她二人交谈,柳泉鸣正烦忧离开的事,脑子乱响,忙道:“没有的事,王爷记错了。”
李钧哂笑之余,低头摆理袖袍,落下一句“宁王府随时恭候”,便提步而走。
陈河的死讯他已获悉,虽痛失臂膀,抱有一丝憾意,但于柳泉鸣身上获得的趣味,又正巧弥补了本该萦生的怒火。
高岸深谷之际,他亦无法算计太多。
这些旧账,改日他自会一并清算。
李钧背影才消,柳泉鸣松下一口气,药瓶塞进袖袍,推门进屋,向坐在桌旁的李鸿岭行礼,“殿下。”
李鸿岭捧着一杯冷茶,他手掌宽厚,茶盏在他拇指与食指之间圈禁,对比之下小得有些易碎之感,“坐。”
柳泉鸣于对面坐定,“汪婧苡所说关于李任年那事,殿下可否俱言相告?”
茶盏搁在桌面,沉闷轻响后,李鸿岭抬手撑脸,懒洋洋看过来,“不是要脱离我?”
南下的事因陈河之死暂且打断,柳泉鸣一直苦恼之后该如何提出此事,忽闻此言,喜上眉梢须臾,恍然对上李鸿岭冷漠的神情,她便敛住了喜色,审时度势,“殿下哪里的话?我这不正在为殿下分忧解难。”
李鸿岭提了提嘴角,皮笑肉不笑,简要说出实情。
原是李任年为博圣心,主动揽下监造皇陵的工程。初担大任,难免疏漏,加之贪功冒进,便落入了他人彀中。那人不仅设计构陷,害得他被户部指控贪污工款,更牵连出一桩他暗中豢养私兵的泼天大罪。
柳泉鸣细细听完,“殿下话中之意,是已肯定此事李任年是被栽赃陷害?”
“是。”
“那人不是殿下罢?”
李鸿岭掀起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
柳泉鸣讪笑两声,“说句玩笑话。”
李鸿岭乜了眼她,“此事牵涉甚广,我若是出面,恐会引火烧身。即便私下查探,亦需步步谨慎,限制太多便难以窥探全貌。那位心如明镜,自有判决,如今暂按下不表,其意本不在降罪李任年,实是借此事制衡苏相。”
柳泉鸣:“苏相久历宦海,本就是只千年老狐,疑心是殿下动手倒也正常。但这般模棱两可的话,却让一位外人听见,也算是极大的疏漏。”
“妄想一个武力乏乏的女子能了结我——他应当不会那么蠢。”李鸿岭垂眸,“久浸宦海,人对权力的**便会愈发炽盛,谁都觊觎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或许于苏澄明而言,唯有扶持与自己有血缘干系之人,方能真正高枕无忧,永固权位。”
“狭隘。”柳泉鸣摇了摇头,一时心直口快。
实是未料李鸿岭会说出这种话,她莫名觉得他此刻心情不好,被情绪裹挟着,什么话都脱口而出。
李鸿岭望过来。
柳泉鸣道:“天下之主与臣子权位,岂可同日而语?苏相真要固权,便应谨守本分,在其位谋其政,悉心体察圣心,不逾越雷池半步。若忧思过度,大可——”
她猜想何事惹得李鸿岭不悦,嘴上一时忘了把门,越说越放肆,再次冒犯李鸿岭前,及时收住了嘴。
似是猜到她要说什么,李鸿岭脸上的笑已然泛冷,“接着说。”
“殿下,我已将话说完——”
李鸿岭打断她,“不如实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柳泉鸣续接上话,委婉道:“……大可让苏瑶阙入主东宫。”
“哈哈哈——”闻言,李鸿岭陡然朗声大笑,若是不看他眼底半点未弯的寒影,只辨这声,倒真要以为他是被柳泉鸣的话逗得满心开怀。
“柳泉鸣,”他收了笑,语气淡得听不出喜怒,只尾音轻轻一顿,“你对我的婚姻大事,还真是上心。”
柳泉鸣额角一跳,“不敢僭越,只是玩笑话。殿下宽宏大量,还望见谅。”
“你觉着好笑吗?”
“不好笑。”
李鸿岭冷冷睨过她,“水利之事既已定,留在樽月已无他用,今日休整过后,明日便启程回京。”
这话是叙述的语气,完全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柳泉鸣心不甘情不愿,试探问:“殿下,我也回吗?”
“怎么?”李鸿岭唇畔凝起讥诮,“莫非柳姑娘另有高就?”
看来再无转圜,柳泉鸣垂首沉默片刻,再抬眼时已恢复恭谨,转了话题,“……汪婧苡将李任年劫至樽月,此事当如何处置?”
“明日一同带回京城便是。你此刻带上景辉,去让汪婧苡放了人。”
柳泉鸣撑着桌沿起身,“遵命。”
话落刹那,一只白釉药瓶自她袖间滑出,骨碌碌滚过桌面,接连擦碰两三只茶盏,最终堪堪停在李鸿岭手边的桌沿,将落未落。
她与李鸿岭视线相撞,伸手欲接,“劳驾殿——”
她话未完,李鸿岭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抬手避开。药瓶直坠而下,在地上绽开一声清脆,四分五裂,药粉撒得满地都是。
柳泉鸣:“……”
虽说李钧给的祛疤药不知效力几何,但毕竟是王爷赏赐的,如何都不该摔碎,落得这般。
李鸿岭施施然起身,小心避过满地狼藉,眉眼间俱是无辜,“失手了。原以为这般精致的物件该是极其坚韧,不想竟如此脆弱,摔一摔就碎了。”
陶器哪有摔不碎的?
柳泉鸣垂眸不语。李鸿岭当真是孩子心性,不过被李钧刺了几句,便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找补回来。
她被这俩兄弟刀光剑影误伤太多次,心力交瘁,忽然想起——
李钧武力极高,如何会察觉不到屋内的李鸿岭!
他方才的所言所行,皆是刻意的,存心做给李鸿岭看。
想来李鸿岭也知晓李钧在挑衅他,遂而不悦。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