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姑娘,你这是喝多了?”柳泉鸣一步迈出门槛,反手合上门,一面忧心汪婧苡见了李鸿岭在屋内会骂得更凶,又暗自盘算,要从她口中撬出“李任年”的事,好自证清白。
“喝多?你看我像喝多了吗?”汪婧苡嗔目怒视,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衣领,“你今日那话,到底何意?”
“其中牵扯太多,实在难以一言概之。”柳泉鸣苦笑着,一脸无辜,抬手挡在两人中间,只怕鼻尖撞上她的额头。
汪婧苡松开手,瞥过她湿漉漉的发,心中莫名一动,像是下意识觉着湿发束着不舒服,也没再多纠结两人的恩怨,抬手便拔下簪子,柳泉鸣半湿的发瞬时披散肩头。
柳泉鸣一顿。
今日来拜访她的这两人,好似都与她的头发过不去。
方才还剑拔弩张,此刻却出其不意伸手拔了她的簪子,谁知道是要一簪子戳死她,还是另有打算。
汪婧苡这人行起事来,简直比她还要毫无章法。
从簪子尖部移开眸子,柳泉鸣忙示弱告饶道:“好妹妹,有话好好说,杀了我,你可要再背上一条人命的罪过了。”
汪婧苡看向握在手中的簪子,蹙眉在心里骂了句自己多事,扔去地上,“你当我要杀你?借我个胆子也不敢。不过是割破你颈间一层薄皮,险些被你送去东宫,真要杀了你,我还不知要受多少罪。”
柳泉鸣:“……”
她颈上结了疤的伤口是托谁的福?
汪婧苡在袖子上擦净手,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想了片刻才忆起,舌尖抵了上腭,开口接着骂:“你这巧舌如簧的奸佞之徒,也不知吃过多少鹦鹉的舌,满嘴虚言谎话,我半分也不信!今日之事,暂且尚无决断,若改日我真被押往了东宫,你便等着瞧!”
柳泉鸣道:“且放下心罢。东宫仪轨森严,非同寻常。单是于近御之人所设的诸般查验,便极为考究,以你目下之缘,只怕难承此番凤鸾恩典。”
恩典。
于李鸿岭身边侍奉其究竟算得什么恩典!
汪婧苡着了她的激将法,“这番恩典你若想承,以你这算得上狐媚的模样,也不难得,何苦将我拖累其中!”
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夸自己,柳泉鸣敬谢不敏,道:“能侍奉太子殿下,实乃三生有幸。我不过一介凡俗,不配担此殊荣。”
“你自身尚且不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般道理也不懂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泉鸣喃喃重复,“这话听着有理,可你仔细想想,你欲杀李狗……殿下,”她及时咬住舌尖,转了话头,“而我不欲。我若因己不欲,便要你也断了这念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汪婧苡一阵语塞。
柳泉鸣:“我不希望得到的东西,你未必不想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又未必想得到。话听一听罢了,别什么都遵从。”
“住口,我不要与你掰扯这些。”汪婧苡也是头一回听闻有人敢驳斥被众人奉为圭臬的孔子圣言,心底愈发笃定柳泉鸣是个惯于妖言惑众的性子。
柳泉鸣:“汪姑娘,你先前说,殿下沐猴而冠,窃居储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敢问,你如何得晓的这些事?是李任年告诉你的?还是你亲眼所见?”
那三字才出,汪婧苡一阵惊慌,捂住了她的嘴,“与他无关!”
柳泉鸣轻挑眉尖,肯定了她与李任年有情相存的猜想,拿开她的手,“如今怕了?绑了我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你也是有趣,行刺这种杀头大事,一点也不忧心生你养你的父母,却担忧连累主子。”
汪婧苡脸色煞白,“未识得你之前,我不知你满口胡言谎话连篇的卑劣本性,还想着你能得李狗看重,总该有些本事,便暂且按下杀心,将你引荐给李任年,指望你能助他登临大位,莫再终日蹉跎虚度光阴。”
“你想让李任年得有储位?”
汪婧苡道:“李鸿岭德不配位,李任年做储君有何不可?”
“所以你便大着胆子埋伏在殿下身边,舍己为人,不,舍族为人?”
汪婧苡沉默片刻,“不是。我本无意杀李狗,是他先要杀我灭口。”
尽管此时已后觉当时并非真要杀她,是要诈她。
“我与你说过,殿下当时并非要杀你。”柳泉鸣轻顿,见她眸光闪烁,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佐证你口中的‘窃居储位?’”
汪婧苡不言。
柳泉鸣:“殿下素以德才兼备品性无瑕闻名于世。于私,他博览群书,受教优良,六艺皆精,极具储君风范。于民,他不仅曾亲赴灾区抚恤赈济,更屡次慷慨解囊,以私财救民于水火,广受万民称颂。此番莅临樾州,正为民情而来——筵席之上你亦在场,殿下与令尊所谈,想来你也有所耳闻,便容我不赘述了。”
汪婧苡冷笑,“拿我当要挟,逼我爹为他效力,说得倒比唱的还动听。”
柳泉鸣头疼,“你若不犯事,哪能被拿下把柄?”
“他要真是为民做事,那水利以谁的名义来修都行,何必非要揽到他的头上,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他的储君之位,非要美其名曰为民。”
汪婧苡说得急躁,“君君臣臣,民民众众,于其位当谋其事。历来储君,谁不是面上做得这般光鲜?背地里弑亲灭伦,兄兄弟弟,不过是他们登顶帝位的绊脚石。连血肉亲情都能狠下心抹杀,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柳泉鸣察觉她意有所指,“你这话何意?”
汪婧苡道:“尚未登基,便想着要拔除异己兄弟相煎。若连血脉亲情都可罔顾,若连手足兄弟都可舍弃,又遑论去体恤那些无亲无故的黎民百姓?”
“你以为李鸿岭要除掉李任年?”柳泉鸣问。
“难道不是吗!”
柳泉鸣一头雾水,皱眉,大着胆子说出杀头的话,“月有阴晴圆缺,圣人都难事事周全,历来权位相争向来残酷,人心叵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保全自己,便只能铲除异己。于百姓而言,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家门前,谁登基、谁成王,他们本就不甚在意。可这世上,是个人就能当好君主吗?李任年能吗?一个让女人出面替他钻营谋权,自己缩在背后坐收渔利的孬种?”
汪婧苡花容失色,怒意烧得眼里通红,“我说了与他无关!”
“怎么会与他无关?你口口声声说李鸿岭德不配位,一心想让李任年坐上储君之位。你刺杀李鸿岭,本就是为了帮他铺路。觊觎储君之位是大罪,不管他参没参与,一旦东窗事发,你们俩都得一同死。”柳泉鸣一顿,道,“不止——汪大人知道吗?你为李任年卖命的事?若是不知,他被你连累至死后怕是要死不瞑目。”
“啊!住嘴!”汪婧苡发疯似地吼道,“我说了这全是我一人所做,与别人无关!”
“律有明条,弑杀皇亲,罪属诛连九族。此乃铁律,纵你如何辩解,连坐之罚亦不可免。汪姑娘,行事之前动动脑罢。”
汪婧苡看着不像蠢笨的人,思虑事情有限,却也懂了自己犯了何等蠢事,尽管她更多的是懊恼应当杀了柳泉鸣,“……李鸿岭并未怪罪于我。他既要用我父亲,我便自会无恙。”
喊的总算不是李狗了。
柳泉鸣背朝屋子,却总能感受到里边投射出来的灼热视线,烤在背上让她如坐针毡,“保你一时,能保你一世吗?你此刻敢杀皇子,改日就敢行刺那位,此事若传出去,你看谁救得了你。”
汪婧苡脸色越发白,读懂了她的威胁,开门见山,“要我做什么?”
柳泉鸣:“告诉我——谁怂恿你潜在殿下身边?以及,你白日在客栈目睹那人死时,具体情形如何,见到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做了什么事。”
汪婧苡敛眸沉吟,“前几日,我往相国府拜会苏瑶阙,不慎迷了路径,误闯至相国书房所在的院落。恰闻苏相与他人闲谈,言及李任年因遭人设计构陷,触怒龙颜,险些被发往宗人府圈禁,更甚者恐将废黜封号贬为庶人。他们疑心,此事乃李鸿岭暗中下手。”
是了,李任年的舅舅是苏相。
这话是故意让她听见,还是无意为之?
李任年犯了何事?
前世有过这事吗?
柳泉鸣暗自思忖,她没听李鸿岭提起过,亦不敢保证他的清白,“糊涂。他们只是疑人,你却敢冒然行动。说来——你如何探得殿下在樽月的行踪?”
汪婧苡:“我买通了李鸿岭身边的丫鬟。”
不可能。
太子近侍都不一定能知晓他的行踪,何况一个服侍人的丫鬟。
柳泉鸣颔首,问了丫鬟的特征,又细听她描述陈河死时的具体情形,见无太多疑点,便又问道:“李任年为何会在樽月?”
汪婧苡脸上挣扎片刻,低声道:“我怕他被皇上赐死,便擅自做主将他迷晕,带到了樽月。”
闻言,柳泉鸣笑出声,抬手轻轻鼓了鼓掌,赞道:“好姑娘,你可真是勇气可嘉。”
将汪婧苡应付走后,柳泉鸣松了口气——想来李鸿岭应当尽数听见,她的“冤屈”已洗。拾起簪子,她欲打道回府,指尖刚触及门扉,那门便被里边的人从内拉开。
“柳泉鸣,你可真是能说会道。”
身后陡然响起李钧的声音,柳泉鸣一愣,眼疾手快合上房门,于门缝间与李鸿岭匆匆一瞥,随即转身拦在门前,敛衽行礼道:“王爷万福。”
鼻尖险些又被门板撞着,李鸿岭往后一退,站定后按了按眉心,只觉自己此番行径竟有些像偷情的勾当。待意识到心头所思,他忙摇了摇脑袋,将这离谱的念头驱散,与此同时,李钧的声音已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你方才所说的死人,是不是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