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李鸿岭,柳泉鸣略整衣发,出屋转出廊下便在墙角寻见了景辉。
少年背对着她蹲在木板廊间,正垂首摆弄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石子,一下一下掷起来,手心又手背,玩着抓石子的稚童玩戏。
柳泉鸣站住脚,想起景辉此刻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年纪,便静候着他将所有石子抓过一遍,才开口喊他,“景辉。”
景辉扭过脑袋来,“你一直站着不吭声,我还以为不是找我的。”
“殿下命你与我去做件事。”
景辉站直了身,先拍掉手上的灰,又拍净衣摆,“走罢。”
并肩而行后,他跟着柳泉鸣的步子,问:“做什么事?”
“抓人。”柳泉鸣想了想,言简意赅。
“抓人?”景辉一骇,“如何也不该让你与我一起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抬,你会拖累我的。”
柳泉鸣抿唇不语,片刻之后,“景辉,平日里可有人夸过你个子高大结实?”
景辉一时心悦,拍了拍胸脯,“好多人都夸过,我也觉我个高,想来是吃的多,你多吃些也能长个儿。”
柳泉鸣神色未变,语气风轻云淡,淡淡补了句:“这般看来,倒是只长了个子。”
景辉抓了抓脑袋,没能意会到柳泉鸣的玩笑话,随着她穿过走廊台阶,又听着她找人问了汪婧苡所在的屋子。
“为何是去捉她?她不方从你的屋子离去?”景辉问。
柳泉鸣:“你待会儿便知晓了。”
“柳泉,姑娘,”称呼在舌尖打了个转,景辉道,“你是京城人吗?”
“算是。”
景辉:“我听殿下说,你熟读四书五经,文采极高,辨得清时局,分得明局势,是个顶好的脑子。”
“谬赞了。”柳泉鸣道,“在殿下眼里,你亦是为极好、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
景辉乐滋滋地扬了扬嘴角,“那是自然。”
前去路上他与柳泉鸣东扯西扯聊了诸多废话,柳泉鸣一一应了他,他越讲越兴奋,正要扯出自己十五岁时忽然领悟剑术要领的心得,转角遇到了御风。
御风与景辉甫一对视,后者便停住了絮絮叨叨,朝着来人咧嘴一笑。
御风淡淡望了眼景辉,同柳泉鸣点了个头以作行礼,“柳姑娘。”
柳泉鸣同样回以点首礼。
景辉上前几步,在其走时揽住了他的肩,“我们去做事,你要一同么?”
“做什么事?”御风拿下他的手,余光打量柳泉鸣的神情,察言观色时,柳泉鸣道:“我们要去请一个人。你若无事,一同去也可。”
既然御风与景辉素来形影不离,有他同去,倒也省得再独自应付景辉那滔滔不绝的言语。
“请?不该是捉人么?”景辉道。
御风看了他一眼,“若缺人手,我跟随一同去。”
柳泉鸣:“有劳。”
三人并行时,路便显得窄了。景辉御风二人默契地落后一步,一左一右跟在柳泉鸣身后,不时交头接耳,低语几句。
柳泉鸣用余光扫过二人。前世她与他们时常见面,也算熟稔,彼此之间常是笑语闲谈,不拘小节,不像此时这般规规矩矩互尊互敬,处处透着陌生与疏离。
“我见你二人经常在一起,关系挺好,情同手足。”她忽然出声。
“柳姑娘,我与御风打小就跟在殿下身边,的确是情同手足。不过,我比他大,若要细算,我是他哥。”景辉笑嘻嘻的。
御风:“又不是打一个娘胎出来的,论辈分何至要以年龄谈?”
“不以年龄以什么?个子吗?”景辉贱兮兮凑到御风前,踮起脚尖,“那我也比你高。叫哥——”
御风推开景辉,“滚。”
景辉一个趔趄,忙站稳在地。
看着这俩小孩贫嘴,柳泉鸣的心难得平静须臾。
今日才下过雨,夜风裹着湿润的水汽,微凉中透着些许刺骨的寒意。通长的走廊四周悬挂着灯笼,昏黄的烛光氤氲弥漫,虚渺不定,似真似幻,让她恍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中。
景辉还未死,楚映玉仍在这世上,许多前世经历过的事,也尚未发生。
或许,今世她不会再被一杯毒酒赐死呢?
“见笑了,柳姑娘,我这弟弟不太听话,在你面前撂面了。”景辉搂过御风的肩,笑露八齿。
御风提肘推开他,蹙眉道:“别闹了,办正事要紧。”
柳泉鸣提步,依旧走在两人之前,“储君贴身侍卫的甄选极为严苛,大多需出身于勋贵将门,亦须能力出众,其背景审核与实战试炼皆需达到上佳。二位能随侍于殿下左右,实乃人中翘楚。”
“谬赞。”方从柳泉鸣那儿学到的词,景辉学以致用,“不过我并非勋贵将门,我是孤儿,幸得殿下抬举,才能随侍身旁。”
上世她便有所耳闻此事。
柳泉鸣道:“并非抬举,是你本就出色。论人评行,若撇开父母恩泽这片基石,世间真没几人能称得上出色。”
不过几句,景辉眼里已闪泪花,“柳姑娘——”
她太能说话了,上可周旋于权贵之间,下能取信于仆从之中,极擅笼络人心,隐隐有奸雄之姿。
这是御风心中所想。
但他并未表达在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与景辉打闹时的闲散之姿早就散去。
汪家父女今夜仍留宿在此。
柳泉鸣敲响了汪婧苡的房门,汪婧苡开门一见,愕然片刻,看见她身后李鸿岭的两名侍卫,才迟钝地意识到他们的来意。
“汪姑娘,你想清楚了吗?”
汪婧苡紧抿唇角,五味杂陈的心思之下,认真思索了柳泉鸣今日与她说的话。
“若是李任年出了事,我拉你给他陪葬。”
景辉上前一步,手持腰间佩剑,恶狠狠瞪着汪婧苡。
“无妨,景辉。”柳泉鸣拉开景辉,对汪婧苡道,“至少这次,六皇子不会出事。”
汪婧苡垂眸,瞳孔在阴影中转了转,自知没有筹码让李鸿岭再次恕让她,衡量之下,只得将关人之地如实相告。
当赶到宅院,景辉一脚踹开上了锁的门,柳泉鸣在纷飞的尘灰中揽了揽衣衫,提过灯笼往里走去。
连扇窗户都无的小屋里沉闷狭窄,空气中的怪味迅速被沾满灰尘的气流卷走,蜷在角落里的李任年抱头瑟缩,嘴里不知嘀咕什么。
柳泉鸣慢慢走近,火光随着她蹲下的动作笼在地上,她才听清了李任年说什么,“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母后,娘亲,呜呜呜……”
汪婧苡究竟对李任年做了什么,将人吓成这个德行。
她有言自己并非完璧之身。莫非,她对李任年霸王硬上弓了?
瞥了眼面前瑟瑟发抖的男子,柳泉鸣实为震撼。
此女真乃奇人。
“六皇子,我等奉太子殿下谕令,特来护送您启程返京。”
她话音方落,李任年猛地抬头,一张脸上斑驳泪痕,神情复杂难言。他未认出柳泉鸣是女子,便没顾上礼数,伸手掐住她的大臂,话语凄惨,“快带我走!快!”
他力道不轻,柳泉鸣被他攥得身形一滞,仍缓声应道:“六殿下,我们这便动身。”
景辉上前拽开李任年,话语在喉里咕囔了会儿,旋即想起手中这位终究是龙子凤孙,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语气也转为敬重:“殿下稍安,我等正是为接您而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宽抚着人,李任年这才从惊弓之鸟的防备模样松懈而下,御风搀扶他站起身,链条相碰的声音自底下传来。
柳泉鸣与景辉的目光,自李任年足间铁镣缓缓上移,于空中一触即分,皆难掩震惊。
说是绑人,竟是字面意义上的绑人,无半分虚与客套,全然是囚禁的路数。
汪婧苡此女,行事果真出人意表。
景辉挥剑劈断链条,李任年在三人带领下逃出“虎窝”云云不再赘述,只在客栈后门下了马车,李任年仍是战战兢兢,踩上地面,红灯黄烛明亮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他深吸了几口气,吩咐道:“命人侍奉本王沐浴。一应衣物用度,务必备得周全。”
“遵命。”柳泉鸣应下,挥手让身旁接驾的下人去办,御风景辉也一同被她遣走了。
“六殿下今日受惊,想必已是舟车劳顿,还请移步厢房稍作歇息,在下这便为您引路。”柳泉鸣行礼道,说罢便在前面带起了路。
李鸿岭让她来做此事,定不只意在放人,醉翁之意,担忧自己引火烧身,便让她来,真是会打算盘。
“你是太子的人?”冷静下来,李任年语气带了点倨傲,似是方才在柳泉鸣面前丢了脸,这般便要找回脸来,颐指气使的语气。
柳泉鸣意会到他的意思,仍尊敬道:“是。回六殿下,是有什么需要小的做吗?”
“随意一问。我先前见过方才那两个侍卫,你倒是生面孔。”李任年道,“只是。太子为什么会在樽月?他不会好心到为了救我而来罢?”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两人又往前行了一程,李任年与柳泉鸣说了一会子话,方才的难堪渐消。正自心下稍安,不料前方拐角处赫然立着一人。
他定睛一看,登时吓得面色苍白,一把拽住柳泉鸣的肩挡在自己面前。
“快让那个疯女人走!”
柳泉鸣差点被他一嗓子叫得魂飞,还以为前面站着什么勾魂可怖的厉鬼。往前看去,汪婧苡板着脸,抱臂而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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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