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捏住的肩膀瘦削单薄,隔着衣衫触碰到的温度迅速融于他掌下的高温,抚平皱褶后,李钧移开了手,属于柳泉鸣较低的体温萦绕其中,他合起掌,指尖摩挲扳指,将注意力转到了冰凉的白玉之上。
李鸿岭面色如常,投向这边的视线将李钧所有动作一览无余,他微扬眉眼,转向傻站一旁的柳泉鸣,“走几步还能摔倒,平日里吃的什么?”
不悦。
但为什么不悦,他也说不清。
柳泉鸣并非第一次当被城门火殃及的池鱼,连落到肩上暂时的灼热温度都不及计较,听着李钧嘴上说的自己,看似兄友弟恭的玩笑话,刀光剑影全拿的她当磨刀石。
她调整好步子,敢怒不敢言,垂首几步走到李鸿岭身旁。
李鸿岭瞥了眼御风,御风心领神会地点首,暗示一切已处理妥当。
“诸位一路劳顿,因缘际会于此,孤已遣人整治酒馔,共叙情谊,权作休整之乐。”
“多谢殿下,殿下仁德广布,体恤群僚,真乃苍生之福,老夫不胜感佩。”汪离元恭敬道完,拽着汪婧苡的领子便跟着下人往里走,深怕她再说出什么大不韪的话。
李钧也点头致谢,在面前丫鬟的带领下走进屋内。
都是久经宦海的老油条,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是家常便饭,明明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礼数周全,不会有半分疏漏。
似是回想起前世与太多人这般曲意逢迎,柳泉鸣替他们劳形苦心,回过神时,李鸿岭正不辨神情地看着她。
她掀起眸子,懒得猜他是什么意思,体恤道:“殿下,您忙了一日未曾停歇,想来早已饥肠辘辘,我们快入内用膳。”
李鸿岭漫不经心地瞥过她肩头被抚平的衣料,淡声下令:“去换身衣服。”
好端端的,换什么衣服?
柳泉鸣一时懵住。
李鸿岭迈步向前,与她擦肩而过时丢下一句:“蓬头垢面,成何体统。”
柳泉鸣低头看自己一身狼狈,自打柴房出来后她便灰头土脸,没一块干净的地方。
也是,在他身边当差,总要仪容端正得体才是。
景辉留在原地等她,领路而去。
“景辉,”柳泉鸣几步向前,与他并肩而行,“陈河的尸首处理妥当了?”
景辉是真怵她。分明初见时,还是个安分温婉行事处处透着稳妥的人,可才过几日,竟像被夺舍了一般,既背着殿下私逃,又拔剑相向以表忠诚,行事乖张得让人捉摸不透。
不怕人坏得明明白白,就怕这般生得一副无害模样,做起事来却半点不顾章法的。
他下意识捂住剑,点头:“妥当。”
柳泉鸣扫过他的举动,讪讪摸了摸鼻尖,“路我识得,辛苦你带路,大材小用了。”
景辉言简意赅,直截了当道:“殿下怕你跑了而已。”
柳泉鸣默然,问:“我被汪婧苡带走后,殿下是否一直派人跟着?”
“昂……”前些日子对柳泉鸣与殿下关系的猜想早已打破,没了八卦的支撑,景辉答起话来无精打采,“殿下不会让属下出事,他是个好主子。”
柳泉鸣:“你们既一路跟随,途中有人朝汪婧苡射了一箭。追去了没?结果如何?”
“跟丢了。那人武力远在众人之上,隐藏得又极好。若非殿下在樽月能调动的人马有限,便是将樽月翻个底朝天,未必不能将他找出来。”
“留在那儿的箭可曾取回?与杀陈河的那支,是否是同一人所用?”
景辉仔细思考,难得动了脑,没说出蠢话,“这箭是三棱簇,穿透极佳,杀人利落。殿下说,大多箭簇由铁匠所铸造,形制大同小异,仅从箭上判断,极难寻到幕后真凶。”
除非是少数刻有工坊或番号的军用箭镞,像民间使用这般几乎都不会留下标识。想要追根溯源,唯有依靠材质产地和工艺上那些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去顺藤摸瓜,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人行事严丝合缝,行事谨慎,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下把柄。
柳泉鸣了然,正好到了屋子,她谢别景辉,推门而入时,景辉道:“伤药在桌上,热水已着人备好,筵席不急,你安心收拾妥当再去。”
这应当是李鸿岭的意思。
鸿门宴竟没她么?是担心她又像方才那般妄言多事吗?
她猜不透李鸿岭的想法,只能领了恩情,“殿下费心了。”
景辉:“东西是我安排的,应当是我费心才是。”
“……”柳泉鸣哑然片刻,这话也就能从景辉口中说出了,“好景辉,劳你费心了。”
“举手之劳。”景辉满意地颔首,贴心帮忙合上门,“我在这里候着,有什么事叫我。”
侧室雾气腾腾,氤氲漫出,柳泉鸣取了桌上的药,瞥了眼里边,一番准备跨进盆中,清洗身子时小心避开了颈间伤口,指尖落在血肉之上的硬痂时,不由沉思。
想不明白。
各种猜想来回流转心间,她取来旁边胰子打上泡沫,细细梳洗头发。
陈河说的那人是谁?陈河之死与这有关吗?
知晓她重活一世,却未曾对她有过半点干涉,是她无足轻重,还是那人压根与这些事无关。
她揪着发尖来回搓了许久,叹了一气,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沫子都被搓得消了大半,她才放过发丝,舀水洗净头发。
慢慢吞吞洗完已过将近半个时辰,换上下人为她准备的干净衣服,望着镜中素白的男装,她束发成髻时还能隐去女子的阴柔,此时披发,倒让她女气尽显,衬得身上这套衣服违和又俏生净澈。
发及之处衣衫尽洇水沾湿,揪过一旁帕子拭发时,门被敲响。
她并未将多男女之别深植于心,随手开了门,到喉咙的“景辉”在见到来人时又咽了下去,囫囵行了个礼,“殿下。”
李鸿岭垂眸觑她一眼,见伤口已妥帖上药,心下稍安,目光不自觉落到她被热气蒸红的脸颊与眼尾,躲避不成,又滑到她空荡潮湿的衣襟之上,脑子轰然作响,即刻撇开眸子,“……披头散发示人,成何体统。”
柳泉鸣:“?”
她扯直唇线,又迅速恢复恭敬模样,“那便有劳殿下于门外稍候,容我整理仪容,再前来谒见。”
说罢,也不管李鸿岭如何反应,她直接关了门,木门“砰”一声重重合拢,就在门扉闭紧的那一瞬,瞥见李鸿岭慌忙后退半步,像是唯恐撞到鼻梁。
心中虽掠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却又顿觉此举冒犯了储君威严。请罪的念头在脑海中打了个转后就此作罢,她走到梳妆台前,草草梳开打结的发尾,随手将湿发挽起,束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没让太子殿下等待太久,她拉开门,将人请进了屋内,倒了一杯凉茶奉上,“殿下有何要事相谈?”
李鸿岭接过轻啜一口,放下茶杯时,目光似是不经意掠过她已不见红晕的面颊,定在那简陋随意的发髻,“湿发还未干透就束起来,不怕日后头疼么?”
搁置茶壶的动作一顿,土陶壶底不慎磕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
柳泉鸣轻呼出气冷静下来,佯装未曾察觉李鸿岭刻意的找茬,语气忍不住淡了些,“殿下,有何贵干?”
“方才筵席之上,汪离元已认下疏漏,不日便会向陛下请罪。他自知‘疏浚、固防、迁避’为纾解汛涝力挽狂澜之良策,余事我便不再多言。”李鸿岭行后方觉,自己适才的举动颇有刻意刁难之嫌,心下顿生赧意,敛容正色道。
不行。
若前世与此并未差别,此次洪患非比寻常夏汛。樽月护城河决溢,人畜漂没,山田俱毁。旧道疏浚难济,不如另辟新河,分杀水势缓解危情。
祸固藏于隐微,发于人之所忽。
若非她有前世记忆,未卜先知得晓灾源于何处,也不敢断下此举。
刘砚舟得她举荐后,一上官场便崭露头角锋芒毕露,以“开泄导流”之法为基,独创了一种导水的工具,借助高地导凿引河,设闸建坝用以蓄泄,又安置翻车溉田连筒通漕,使水用于农兴。
此事大成,他封官加爵,好一阵意气风发,亦使李鸿岭声名远扬,相得益彰。
于记忆抽身而出,柳泉鸣随手拖椅于对面坐定,“殿下,不若趁此时机,在工部安插人手如何?”
她并不精通此道,只是泛泛之识,工无二伎,士不兼官,这事还得刘砚舟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这厮都该跪下来好好谢她举荐之恩。
思及受骗之事,她心头一阵滞闷。其实算不得多大恩情,伯乐识骏马,以良机解其困厄,为苍生谋得福祉,算得上珠玉相生,谁也不欠谁。
良久未闻回应,她抬眸试探望去,却见李鸿岭双眼微眯,目光中尽是审视,“刘砚舟?”
“是。殿下,知人善任,是您入主东宫首日便该具备的……”
“这般说来,安插的,究竟算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
越俎代庖,冒犯天潢贵胄之权,此乃大罪!
柳泉鸣虽未觉危机迫近,遽然起身便跪,叩首谢罪道:“我为殿下殚精竭虑,唯是单纯举荐贤才,一片拳拳之心,绝无谋逆之意,望殿下明鉴!”
“怎的又跪了?我并未怪罪你。”李鸿岭面上浅笑未敛,房门却陡然被人拍响,声如擂鼓,将那将凝未凝的肃穆气氛骤然击碎。
他撑膝倾身,声音响在柳泉鸣头上,“起身,去开门。”
柳泉鸣领命起身,李鸿岭坐直身子,鼻尖将擦过她头顶发髻,一缕胰子清香猝然涌入鼻腔。
下人备的是上好的胰子,该是掺了白梅,味道不浓,倒像伴着泉水的冷香,清冽里藏着点温软,不腻不冲,漫得极淡。
却极其好闻。
二人目光骤然相撞,又各自默契地偏过脑袋。
柳泉鸣心中越发揣不透李鸿岭的心思,推门之时,见汪婧苡满面怒容地立在门外,眼皮适时一跳。
“你这狗都看不上的腌臜货!一看便是满肚龌龊坏水横流的贱人!自己想嫁李鸿岭便去嫁,做你的太子妃便是!我看你与那沐猴而冠的李贼,正是奸夫□□一对,索性约着一块跳崖殉情,倒也干净!”
她开口便骂,是来兴师问罪的。
柳泉鸣并不介意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只想让这位祖宗住嘴。
哪有这般骂人的!是要害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