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疏忽了这事,但要自圆其说,也不难遮掩过去。
柳泉鸣张口就来:“方才被汪小姐挟持,她便同我说过她是汪总督的千金。”
汪婧怡行事诡异难测,连自己名声都不在乎,又何惧自爆身份。
柳泉鸣好似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即便李鸿岭对此多次产生不是滋味的愤然,也没过多纠结,“不愿为我谋政,却愿操心我的家事。柳姑娘辛苦了。”
自知方才的安排多有不妥,柳泉鸣道:“殿下说笑,我哪敢将手伸那么长。”
只是轻轻几步,马车便轻微晃动起来,她步子极小走到塌边坐下,马夫见状扬鞭策马,车队缓缓前行。
她侧手掀开窗帘,望向外边随行的两架马车,很难想象方才剑拔弩张的三批人,待会儿要在一间屋子里议事。
她侧头探视,昔日流畅的颈线上多了道碍眼的伤疤,回眸时,李鸿岭落在她脖颈的视线上移,两人在沉昏的暮色里,浅浅对了一视。
“伤口疼吗?”
“殿下,汪婧苡——”
异口同声,柳泉鸣哑了半拍,“不疼了。”
“此次算我连累你,我会让景辉寻来最好的药膏。”李鸿岭道。
“多谢殿下。”柳泉鸣意思性地领了恩,“我今日被汪婧苡挟持离开,马车上,她曾告知我,她是为李任年做事。”
李鸿岭并非不会关心属下的主子,多福染恙,他遣人延医调治,景辉御风负伤,他派人煎煮良药,亲自叮嘱服用。
但柳泉鸣的伤却让他怔了神,从未有过的细小怜惜藏在了猛烈的五味杂陈下,如灰尘扑入长空,不过片刻就了无踪迹。
许久未得到回应,柳泉鸣见他目光绞在自己身上,仿佛被那化为实质的视线触碰到了般,她不适地提手轻触伤口边缘,出声试问:“殿下?”
骤然回神,察觉自己失了态,李鸿岭小恼了会儿,避开眸光,“你方才说什么?”
柳泉鸣重复道:“汪婧苡有言她为李任年做事。”
“李任年?”李鸿岭敛眸,“汪婧苡亲口所说?”
“只是几句空口之言,无凭无据,我知晓殿下性子慎微,不会轻信,此事又涉及皇子,便想着使计诈出幕后之人再同殿下诉明,人证物证俱在,才算得数。”
几句便解释清楚她方才所作所为,李鸿岭斜靠在椅塌上,懒懒撑着脸,余晖透过窗子洒进一片,镀在他少年稚气的脸庞,“没诈出人不说,反而落了下风。该夸你有先见之明吗?”
汪离元再怎么教子无方,柳泉鸣步步紧逼,将其家丑都逼了出来,此番冤仇,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了却的,连带着他一并背上了这锅。
只是权可通天,他为一日上位者,柳泉鸣于他名下做事一日,汪离元就算不了账一日。
柳泉鸣比此刻的李鸿岭多活了五年,纵然畏于人性的未知与权压的不测,心底却莫名透着种面对孩子般的自得。
她及时收住这极易让自己失了分寸的错觉,“毕竟我于殿下而言,信义薄如湿透了的纸,迫不得已才先斩后奏。”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毕竟随时都能倒戈的属下,我也没寄予什么厚望。”食指指节一动,敲了下下颌,李鸿岭撤开手坐直了身子,盯向她的脸。
柳泉鸣放下帘子,绸布涤荡摇晃,落在她脸上昏沉的光线随之隐隐现现,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殿下,你饶了我罢。这事是我欠缺考量。”
李鸿岭眸光暗动,兴致盎然,“欠缺什么考量?”
柳泉鸣深思须臾,“疏慢了殿下。”
“哈。”李鸿岭忍俊不禁,受宠若惊的语气,“你还会顾及我?”
柳泉鸣一阵头疼,“世间多以女子贞洁为枷锁,一旦及笄便不能以真面目见外人,仿佛女子的诸多是非,除了遵循世人共守的平等准则,皆被捆绑于夫身之上。”
事物的正确与否,原不在事情本身,多数人认之为对的,便成了常理。
诸如世上的尊卑贵贱,皇亲国戚一出生就高人一等,奴仆就该伺候主子。
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
谁要打破常理,便是要与大部分世人为敌。
与上位者论此,无异于劝虎弃食。
“是我疏忽了,殿下与旁人不同,想来也在意自身声名,担忧意中人闻此谣言对你心生不满,进而生出嫌隙。那我可真是罪过了。”柳泉鸣点到即止。
“……你多忧了。”李鸿岭顿时意兴索然,抛出疑问,“你为何觉得将汪婧苡留在东宫,便能引出李任年?”
柳泉鸣敢这般做,自然有备无患,她不否认自己这般行事,是先入为主了汪婧苡与李任年上世的夫妻情谊,考虑了李任年对汪婧苡的爱恋之心。
务其大者舍其细,她开始瞎扯,“倘若汪婧苡入住东宫,与你日久生情,情根深种。届时夫妻情谊远重于旧日恩义,她转而与你同心,反噬其主,又当如何?”
荒唐。
是随意猜测还是糊弄他?
“闭嘴。”李鸿岭盱衡厉色,他只觉自己怕是得了疯病,前一刻还兴致盎然,此刻却烦躁得胸口似燃着一团火。
他被柳泉鸣调侃多次。
他太纵容她了。
“吁——”
车外车夫紧拽缰绳,马车稳稳停住,“殿下,到了。”
柳泉鸣垂眸敛目,未看李鸿岭一眼。
李鸿岭冷声道:“下去。”
“遵命。”柳泉鸣应声起身,行礼后果断掀帘下车。
舆内顷刻清静下来,李鸿岭望着因她出去而掀飞飘翻的帘子,抬手揉了揉眉心。
另外两架车舆的主人纷纷下车,柳泉鸣守持礼数笑脸相迎三位,汪家夫女不约而同对她冷脸无视,她并不在意,装作无事发生,弯腰拍理衣摆。
“柳泉鸣。”李钧喊道。
柳泉鸣一顿,寻声看来,面上的无奈一闪而过,走到李钧身前行礼,“王爷有什么吩咐?”
纵是她属太子麾下,李钧身为王爷,她不过一介下人,礼数断不可怠。
李钧瞳眸由下而上,在她颈间伤口停留须臾,落到她清澈的眼里,勾唇淡笑,“自你离去那夜,常乐啼哭良久,宫人皆安抚不得。唯本王亲自陪伴,方哄得她安歇。”
柳泉鸣硬着头皮道:“王爷记错了,我并未去过王爷府上,与令千金也并无交集。”
李钧眸色冷了几度,“也是,你既为太子殿下效力,又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到本王府上走动。”
“王爷这话说得可折煞小的了。”柳泉鸣额角微汗,心有不逮,“若能踏入王爷府邸,于小的而言,实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是吗?”
“不敢虚言半句。”
“那你去与太子请命,到本王府上做事。”
柳泉鸣哑然,抬起了头。
李钧才不和她玩虚与委蛇那套,这般说一不二半分情面也不留的性子,实在让人头疼。
李钧:“不愿意?”
柳泉鸣琢磨一番,“王爷厚爱,小的感念于心,只是小的已蒙太子殿下不弃,委以差事,自当尽心效力,不敢有半分懈怠,实难从命,还望王爷恕罪。”
李钧笑了笑,忽然拔出腰间匕首。
见他并未将刀拔出刀鞘,柳泉鸣凝神屏气,面上淡定如常,袖中的手早揪紧了指尖,余光着急地四处瞟,找御风景辉,估摸若是李钧要杀人时,她有多大的可能生还。
冰凉的金属触到颈肤,她猛然回神,惊弓飞鸟般抬起了眼。
李钧从她惊慌的视线中一掠,刀鞘只在她伤处轻轻一碰便即移开,“伤口不深,好生照料,疤痕即日就可消散。”
寒噤毛立,柳泉鸣松出一口气,不及意识到这话的诡异,开口时不受控地磕绊了下,“谢,谢王爷照拂之心。”
李钧:“本王会吃人吗?”
“啊?”
“为何这么怕本王?”
与一个前世差点杀了自己且喜怒不定的人面面相对,如何能不怕。
柳泉鸣:“并非是怕,敬极生畏。小的对王爷敬畏有加,不敢唐突了王爷。”
“皇兄,和我这惯会忽悠人的下属聊些什么?她这张嘴,可当心着了她的道。”才刚下马车就见方才敢胆大调侃自己的柳泉鸣正对李钧卑躬屈膝,李鸿岭脸上挂笑,挥手免了一干人等的行礼,徐徐走来。
见状,柳泉鸣心里谢天谢地,调转脚步,向李鸿岭行礼。
寒毛皆竖的防备松弛而下,李钧一览她的变化,嘴角的笑淡淡的,“殿下有这么一位善谈能言的属下,每日必定有趣至极。”
他不喜不知好歹的人,诚然,他对柳泉鸣的不识抬举自然是怒的,但此女伶牙俐齿步步急逼汪家父女的画面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好似回到小时母妃带他第一次看皮影戏,生出的趣味使他耐心极佳。
他也不知此番言语柳泉鸣,是为了哭肿眼睛吵着要找姐姐的女儿,还是为了他湮没于死海多年骤然复生的趣味。
“她又不是养的鸟,光有趣有什么用。”李鸿岭眼神示意柳泉鸣过来,“皇兄若想得趣,我听闻市里胡人养了一种新的鹦鹉,会哼小曲,改日我便遣人送到府上。”
柳泉鸣甫一对上他的视线,便举步走近。奈何脚下未长眼,加之整日担惊受怕,步履正虚浮得不是时候,一个趔趄,险些给李鸿岭磕个响头。
李钧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肩,待她站稳,在李鸿岭注视下,刻意抬手拍了拍她肩头,抚平被揉皱的衣料,慢声道:“殿下既说养的不是鸟,便多用些心。好吃好喝待着,怎么连路都走不稳,总不该是养了个蠢的罢?”
“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出自《易经·系辞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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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