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谢恩情。
虽是笑着从他口中说出这四个字,其中暗含的权压惩镇,却不难体会。
一旦抽身出旁观的位置,沦为当局者后,麻烦便纷至沓来。
罚与不罚,无论任一抉择,涉及甚广。
取舍由她决定,也不知李鸿岭是脑子哪根筋搭错了,还是为了让她吃瘪,连这种事都只当玩笑随口一说。
柳泉鸣睫羽轻扇。
并非如此。于众人眼中,她此刻是李鸿岭阵营的人,一言一行皆能体现李鸿岭的选择。
由她表态,取舍仍由他。
呼。
近些日子一直浪费精力与李鸿岭斗智斗勇,都变得与他一般小肚鸡肠了。
好险就想歪了。
刺杀之事可大可小,若要细究,抽丝剥茧之下,未必不能有意外之喜,挖出前世未曾败露的李任年秘事。只是李任年的行径深浅难测,汪婧苡为其效力的真假亦无从分辨,这般不依不饶,究竟能得多少实利。
至于李鸿岭的心思,若是不知李任年与此事的牵扯,考量起来便比她少了诸多桎梏——他压根不会怪罪汪婧苡。
若是真去细究,反而舍本逐末。
柳泉鸣:“汪小姐受人言语蒙蔽,一时做了错事,殿下虚怀若谷,抱有仁心,想来不会苛责深究。”
李鸿岭若有所思,噙着笑,“柳才女说的是。汪大人,请起罢。”
汪离元拄在地上的指尖深深刮过地面,沙砾被他划出几道细小横沟,方才李鸿岭让一位他素未谋面过不男不女的小白脸敲板,他心里既恼,碍于种种,便未有表示,“谢殿下!”
他起身拍下长襟上的灰尘,“殿下何日亲临的樽月?老夫未闻此事,反而怠慢了殿下。”
“你又并非这樽月的父母官,何谈怠慢?”
汪离元恭敬道:“孽女的贴身侍女向来妖言惑众,冒犯殿下之事定是由她教唆。若非今日我及时探知消息赶来,不知道这混账会再做出什么事!”
御风早撒了手,汪婧苡脸上巴掌印赫然,委屈地抱脸掉珍珠,闻及愤愤,“并非他人教——”
汪离元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将她话全都打进喉咙,“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让你这般目无尊法!”
手才下去,脸立刻就红了。
柳泉鸣瞧她左右脸对称,不免产生怜悯之心,想起钗纭时自己被严婉婉掌掴了一次,那红印大半日才消,汪婧苡瞧着细皮嫩肉,这痕迹怕是好些日子都消不了。
分神之余,汪离元一声怒吼又将她吓回现实。
“跪下,向殿下请罪!”
汪婧苡瞧着便是娇宠长大的性子,今日挨了两掌,半分惧色无有,唯有满心不服,眼底恨意翻涌,紧咬银牙不知在隐忍什么。
见她仍不驯,汪离元抬手欲再责罚,她才屈膝跪地,对着李鸿岭不情不愿地请罪:“罪女狂悖无状,僭越殿下,甘领其咎,只祈殿下宽宥。”
李鸿岭道:“律法昭彰,固不可徇情枉纵。既因受人蛊惑,冤各有主,罪有所归,将那婢女按律发落即可。”
汪离元点首受礼,汪婧苡却是猛地抬起头,“并非婢女教唆,是我一人作为!”
汪离元压紧眉头,即要发作怒火。
颈上传来痒意,柳泉鸣提手去摸,伤口一触就传来细细的痛,眉尖轻蹙,忽觉有道目光落于面上,追寻而去,与李钧猝然对视。
她睫羽轻扇,立刻垂下眸子躲开,余光却察觉李鸿岭也在望自己。
与李钧肆意妄为带着探究、仿若蛇舐的侵略目光不同,相比之下,李鸿岭的视线温和了许多。
她扬起了头,与之相视须臾,一触即分。
凭五年相处的默契,她读出那眸子里的暗示含义,揣测些许,寻机而道:“汪小姐仁善心软,不忍婢女受惩,乃人之常情。汪大人驭下无方教女失度,宫里嬷嬷一向娴于教化,可令小姐并婢女同往东宫——既为规训小姐整肃仆役,亦使小姐得近储闱,沐东宫之泽,习得大家闺秀之仪度。”
她话音一落,四周顿时静能听针。
李钧眼里看戏的笑意显然,李鸿岭却差些噎住。
他望她拿汪离元之软肋挟制其为己所用。
将外臣之女接回东宫做质子,亏她想得出。
她只惜自身闺阁之名与他牵绊一处,却不念其他女子的名节?
李鸿岭合了合眼,没有插手,静观其变。
汪离元脸色已然大变,对柳泉鸣这般无权无势之人的妄言谬论万分不服,心中正自揣度李鸿岭的态度,汪婧苡已扬首破口大骂:“你这妖女,不过恶奴仗势,狐假虎威的腌臜货!”
入了东宫,不是妃便是婢女,一生再无自由。
汪离元一喝:“住口!”
汪婧苡:“爹!她让我入东宫,分明是要害我!我这般清誉尽毁,日后还怎么嫁人!”
清欲尽毁。
能为皇子行事已是莫大荣幸,这般福泽不是谁都能享的。
她也是胆大,什么话都随口说出,一点也没把她和自己亲爹的脑袋放在眼里。
也对,她若是在意,也不会傻到任何后路都不备,就横冲直撞来刺杀人了。
又敏又钝,行事缓急毫无章法,动机难寻。
李任年有什么值得让她这般做?
柳泉鸣俯首觑向她,“姑娘言行率直无隐,这般模样,不知是天性澄澈不晓顾忌,还是当真是没将皇子之尊放在眼里?”
汪离元眼刀喝止汪婧苡,额角青筋直跳,行礼作揖,“这位大人说的哪里话!犬女绝无此意!”
柳泉鸣轻笑,道:“汪大人公务繁冗,平日教女分身乏术,今日幸得紧急关头拨冗而至。这般亡羊补牢,虽迟,亦算难能可贵了。”
汪离元脸上一僵。
柳泉鸣:“汪小姐行事有失妥当,殿下不与深究计较,反以宽宏之心邀其入东宫受教。此等福泽,宛若甘霖普降,理当谢恩才是。”
这般无名无分的腌臜货色,是如何冒出来的?又敢生这般胆子,替李鸿岭擅作主张!
天杀的狗奴才!
汪离元面上一派平和,斟酌开口道:“犬女性情顽劣,恐入东宫惊扰殿下,搅乱贵地清宁,已是罪过。”
“汪大人,你这意思是,莫非东宫连管教之能都无吗?”
“并非!东宫实乃钟灵毓秀之地,集世间至臻之物于一处,纵使宫人婢子,亦皆恪尽职守,并非没有管教之能。”
柳泉鸣点首:“汪大人既虑小姐性情顽劣,今番得入东宫,蒙受教化,实为益事。”
几番推脱不得,汪离元心里将柳泉鸣骂了狗血淋头,面上仍是尊敬有加,焦躁寻着别的法子破局。
汪婧苡却按耐不住,指尖深深嵌入地里,指尖发红,要溢出血般。
李鸿岭哭笑不得,虽恼柳泉鸣以此为柄搅局,却未乱阵脚,仍作旁观。
看样子,他这位好谋士未入东宫半步,便似那些胡子邋遢的老头,整日念叨无家无业、国无继嗣般,忧心起他的婚娶,非要替他寻位妃子入东宫不可。
他嘲讽地以此玩笑寻乐,盯着柳泉鸣干净的眸子。
他倒是要看看,柳泉鸣要怎么个结草衔环。
空气湿漉,地上雨水未干,这般局势复杂,几位大人物正议事间,侍卫们为求自保,皆不敢将心神分至此处,唯有闭目塞听,望着虚空默默数羊。
汪婧苡忽然抬头,声音极重,一字一句,“我并非完璧之身,恐会给东宫带去浊气,扰乱清地。”
“!”柳泉鸣猛地掀眸,好似听错了般,求证地望向汪婧苡。
她要诈人,却不是让汪婧苡这般自诈的!
这下可好了,还没引出李任年,当真害得人家女子清誉被毁。
汪婧苡狠狠瞪着她,眼里的挑衅溢满而出。
她看柳泉鸣能拿她如何!
李钧事不关己,一直都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模样。闻及此言,却是肉眼可见带了些讶意。
御风和景辉对视片刻,移开目光后垂首摸鼻,装作未闻。
汪离元脸色黑成了碳,胡子下的嘴巴翕张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怒其不争望了眼汪婧苡,又恼怒垂首。
柳泉鸣沉吟不语。
前世她对李任年与汪婧苡的婚嫁之事并无太多了解,对此二人的认知亦停留在表面。李任年窝囊人尽皆知,汪婧苡的性子却无人知晓,前世她对李鸿岭算得上恭敬,今世何来的此般愤怒?此为疑一。
其次。汪婧苡为何称李任年为主子?
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互相利用?
她大可将李任年参与此事告知李鸿岭,奈何空口无凭,言语相述终无实证,搞不好还被汪婧苡反咬一口。最好的法子,仍是步步紧逼,逼人自露马脚。
若这次刺杀蠢事真由李任年教唆,假意要将汪婧苡带回东宫,一则要挟汪离元掣肘其心,二能引蛇出洞。
只是万万不能想到,这位汪姑娘给了她一式杀招。
与人对弈,最怕这般出其不意的棋。
她走到汪婧苡前,扶起她时,耳语传音,“因彼一人,险些祸及全族不说,又名誉自毁,真是蠢货。”
汪婧苡抽出手来,眉目微垂,不知在思量何事。
李鸿岭淡笑解围,“天色向晚,不宜野处,且寻一处安稳之地再议不迟。”
他轻飘飘一句话,四处之人皆散,柳泉鸣登上他的马车,脚还未稳,李鸿岭的话便夺命般追来。
“你如何得知来人是汪离元的?”
是也,当时李鸿岭并未说过来人是谁!
柳泉鸣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