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岭并非独自一人而来,他身后乌泱泱跟了一批人,将两架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外边押住汪婧苡的侍卫见此壮景纷纷陷入无措,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子。
只见李钧温良无害地向李鸿岭敛衽作揖,侍卫们无措地左顾右盼,与同伴面面相觑时,个个瞠目结舌。
太子怎么在这儿?
封爵的王爷未得召不得擅自离京,太子此时亦该待在宫里辅佐政务。
两个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竟在樽月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碰头了。
李鸿岭捧起他的手,“皇兄不必多礼。”
两人之手一触即分,面上皆淡笑有礼,互相厌弃下,心里藏的刀锋芒毕现。
方才汪婧苡才挟柳泉鸣离开,李鸿岭便遣人一路追随,偶遇有人当街射箭暗杀汪婧苡,他便派人追了过去,耽搁了这么点功夫,才赶过来,就听到了将才托予了信任的人,口口声声要帮着李钧对付自己。
妙哉。
柳泉鸣低眉顺目地从马车下来,恨不得将自己塞进马车缝里。
她那些话不过权宜之计,大丈夫能屈能伸都可,她话语上当一当骑墙派不过偶一为之,无伤大雅。
李钧道:“偶然路过,见那小妮子持刀胁人,便随手救了。殿下还有印象罢?此人曾在我府中为常乐的伴读。”
他暗示性地扫了眼柳泉鸣。
头发蓬乱面容灰染,从未如此狼狈地在街上示人,恍然闻及此语,柳泉鸣猛然掀起眸子,求助地望向李鸿岭。
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平民百姓,去与留、生与死不过是他二人一句话。
甫一对视,李鸿岭眼里漠视的讽笑一闪而过,“我记着确在皇兄府上见过这么一人。”
李钧眼里带着笑,亦在审度李鸿岭的言行。
李鸿岭若真因为她一句话睚眦必报,这般卖了她……
柳泉鸣只觉一阵觳觫,不敢想象自己落入李钧手中的下场如何,银齿一碰,要开口时,李鸿岭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话语悠悠传来,“只是,世间貌肖者不乏其人,皇兄府中那人我记着名叫何花。这位名叫柳泉鸣,是我府上的幕僚。如此说来,两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柳泉鸣紧绷的背倏然松弛。
李钧眸子里的笑意消逝,嘴角轻勾,“机缘巧合救下殿下的人,也算吾之幸也。”
权谋相争,弱势者步步受制,柳泉鸣是谁的人,又岂由他说了算?
李鸿岭:“皇兄此番恩情,我牢记于心。”
“兄弟之间,这点恩情何足挂齿。”李钧说道,“我这次出行本意为寻一位擅离职守的心心腹,却阴差阳错救下了殿下的人。殿下可曾见过?”
李鸿岭轻笑,道:“都擅离职守了,算得什么心腹,何必去寻。”
李钧四指轻压,紧覆在白玉扳指上,面上却淡漠安然,“那殿下亲临此处,不也为了寻方才扬言要对付殿下之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流涌动之下,刀光剑影。
柳泉鸣站在旁边,免不了被这见不到的刀剑之气误伤,“王爷说笑了,我何时说过这般话。”
她郑重其事为自己正名,“殿下于小女有知遇厚恩,更从未亏待麾下之人,小女虽不才,却也明辨是非,断不敢说出这般负恩忘义之语!殿下对我之恩,我定当结草衔环!”
她真当人脑袋两边的耳朵是装饰么?
盛怒之下,李钧却生出了些玩笑之心。
这般油嘴滑舌见风使舵的模样,倒有几分佞臣嘴脸。如此庸碌之辈,若要为李鸿岭效力,不啻为他的拖累罢了。如此甚好。
李鸿岭不是第一次领略柳泉鸣舌若莲花的威力,习以为常,朝身旁御风抬了下颌,御风会意上前,从李钧侍卫中拿下了汪婧苡。
“这人既绑了我的属下,不劳烦皇兄,便交由我解决。”
汪婧苡被御风反手制住,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李狗!你休想杀人灭口!”
在场姓李的两位皆明显一怔。
柳泉鸣才想起汪婧苡这茬。
先前,汪婧苡说要带她去见李任年……若李任年也在樽月,这可热闹太多了。
陈河之死,私盐流贩,加上这突然冒出来的李任年。
全是前世从未发生过的事。
她微垂眉眼思索此事,盘根错节,网织一般,找不到何处是头,亦找不到何处是尾。
“胡闹!”远处一声怒斥,一位蓄了胡须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而来。
他目标分明,径直走向御风。
御风懵然望向李鸿岭,李鸿岭轻轻摇首,示意轻举妄动。
汪婧苡被人攥在手中,闻声轻轻抬眼,望向声源处的瞬间,身子骤然战栗,指尖簌簌发抖,忙又猛地垂下脑袋。
直到那双脚稳稳停在跟前,她的头垂得愈发低,紧攥的掌心泛出青白,指节绷得发僵。
“抬起头来!”汪离元气得额角青筋直跳,若非顾及场合,早已怒不可遏,“敢做不敢当?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汪婧苡喉间哽咽,挣扎了几番,才缓缓抬眸,下唇被牙齿咬得泛白,眼眶泛红泪光打转,满是委屈却不敢言。
汪离元眸光一沉,顿了须臾,扬手便落下粗厚的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落下,汪婧苡侧脸猛地偏过,嘴角瞬间涌出鲜血。剧痛袭来,她却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眼眶里的泪意逼了回去,不肯落下半滴。
柳泉鸣冷眼看着,如她所料,这一巴掌打完后,汪离元便弯膝跪下,双腿重重扣在地上,对着李鸿岭磕了几个响头,“老夫管教不严!小女无知冒犯殿下,老夫愿领全责听凭发落,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莫与这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好一出“子不教父之过”的戏。
冒犯。轻描淡写两个字,就将刺杀皇子之罪掩盖过去。
按律,刺杀皇亲国戚已是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更何况目标是当朝太子,当诛九族、凌迟处死方能儆效尤。
不过,此案上奏御前,李鸿岭与李钧现身樽月之事,怕是再难遮掩。
未登其位便玩弄权术争权相斗,恰是那位最厌恶的行径。
汪离元身为河道总督,是治水工程的核心——水利工程若再拖延将引发洪灾,百姓安危与河堤稳固皆系于他一身,缺了他则诸事难继。此等关头,再寻如他般身经百战的合适人选,无异于痴人说梦。
治水事务上至工部尚书与都水监,下至各州府通判、知县,还需漕运总督与盐铁转运使协同,但所有环节皆以河道总督府的勘测定案为依据,由他统筹调度方可运转。
汪离元负责勘测上奏,协调工部与整合施工,监管进度险情,牵头竣工验收。全程以他为中枢,环环相扣,离了他便难以推进。
前世旱涝成灾,数人因失职获罪。
钦天监掌星象警示,河道总督总领水利,工部尚书统筹章程,都水监专管疏浚,地方则有各州府官督办执行。此次灾祸未酿,却也难称顺遂。
分神忧思他们的脑袋,又念及此事,若李鸿岭当初能多上些心,不将百姓安危换作他弄权之路,也不至于牵扯出这许多杂事来。
至于得失如何取之——
那是李鸿岭自己的事了。
柳泉鸣心中衡量,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路子,低头理起了袖子,将自己拎了个干净。
谁料,李鸿岭全然无视她退避三舍的态度,“柳才女,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拉扯袖子的指尖僵住,柳泉鸣猝然抬头,蓬头垢面迎住了几道审视的目光,她咬牙也不是,笑也不是。
“怎么,不是说结草衔环吗?”李鸿岭笑着望她,“此番机会予你大展拳脚,不该叩谢恩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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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