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野蔷薇开的繁盛,中间有一坨黑色的影子,是个壮汉。吴世归猝然大惊,把人翻过来看。
那人脸朝下落地,已是彻底血肉模糊,看不清相貌了。耳边颈部,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有枝条抽打出来的血痕。看那身衣服,确实是那个汉子无疑了。
那人胸口尚还有一片微热,刚咽气不久。吴世归又把他放回了灌丛,手脚摆好,跪坐在地,心中一片混乱。
“俱是一嘴之词,一面之缘,我怎么评判你是善是恶?”吴世归叹道:“我本该早点开口,也省得你慌不择路,跳下山去,以致灭身祸端。”
只是那汉子,因幼时父母疼爱,再三警戒他那三条偈语,居然真就死在了枫海之中,周身花香弥漫。只是不知,死于恶意,是否真就是他酒后失性,怒意暴起,做了恶人。
吴世归愣愣地看了他许久,默然转身,慢慢走进河里。
他把整个身子潜在水中,心想:“娘亲,你让我行走江湖,潇洒恣意。可这世间黑白如此难辨,身边皆是是非,我怎么才好求得恣意?
直到感觉胸腔都要炸开,他才从湖里醒来,满脸水珠淌下,还混着泪。
低头见那水面,惨白的月光,惨白的脸,一脸颓唐,丑陋至极。
他苦笑了一下,说:“说好的轻薄桃花逐水流呢?”
活成这么个样子,满身的沉重。奇怪,我明明出了水,为何还是这样闷的难受?
仔细想想,自己醒了十来天,居然只有刚在大街上睁眼,被人当做傻子围观的时候最为轻松。那时的他,在这诺大的世界里只有孤身一人,记忆全失,毫无羁绊。
不需要与谁结交,不需要瞻前顾后,甚至连那些礼节道义都可轻拿轻放。自己开心了,就开个玩笑。不开心了,就把一边的人从头到脚吐槽个遍。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有些怀念当挂牌神经病的生活了。
他向后一躺,又落在水中。隔着水看月亮,真是一个非比寻常。
美得惊心。
他在心中问道:“是不是只有一个人没了羁绊,才能真正的万事随心,潇洒恣意啊?”
娘亲,你怎不愿回我一句?
天边翻出了鱼肚白,吴世归这次不像上次一般了,他把自己浑身熏了几遍花香,闻起来仿佛糖做的人儿,这才回了棚。
他给了自己最好的祝愿,希望有那么一日,他能生活得甜蜜清新,如同野蔷薇一般。
倘若神明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也请赐予他好运。
他把老韩和老秦扛了进去,刚放下,跛子就醒来了。两人眼神一对,便都轻轻地出去了。
行府修了三个月,折算看来,一个月十两银子,也算不得多了。幸好管了伙食,三个月温饱无忧。在最后一个晚上,城主大人给大家送来了一车酒,每个工队分了四坛。
老秦拿了酒回来,哈哈大笑:“幸亏我们人少,来来来,一人一坛!我看了有个十几个人凑一个工队的,每个人能喝几口?”
四个人一人拿了一坛。老韩一手抓一个,对吴世归和跛子说:“今晚完工,明天就闲下来无事做了。哥几个喝他一夜,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跛子笑了笑,又伤感的说:“我过两天就要走了。”
“走?”老韩问:“你要去哪里?以后不能找你耍子?”
跛子说:“我是个无业游民啊,当然是到处游了。”
老韩还没说话,老秦先把他的嘴封了,说:“行了啊,不讲这个,到时候你又哭!”
跛子乐了:“哎呀,老韩还哭过?怎么哭的?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呢?”
吴世归推着他们往湖边走:“正好看个日落,快走快走!”
他话音一转,又说:“老韩哥你哭了怎么不叫我们一声?没意思!”
老韩没好气的说:“滚!”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来到湖边。才只到傍晚,湖边已经聚了很多人了。吴世归作为全队取景担当,几乎要带着四人把湖边给绕一圈,最后在老秦第七次催促之下,选准了地方。
这里离人群不是很近,但还是喧嚣的。四个人一起碰了下坛子,尽兴地喝了一大口。跛子说:“等会儿我喝醉了,你们都不许笑我啊!”
“好好好,不笑不笑!”老韩又说:我突然想起了个事。我喝酒向来是醉了的时候做了什么傻逼事都记得的,上一次居然断片儿了,真是……嗝……奇也怪哉!”
老秦笑道:“我喝完酒干的事,都是记不得的,上一次居然还记得一点,也真是奇也怪哉!”
老韩撞了他一下:“滚!尽知道抄袭!你要是当官,绝对是个天天冒领功劳的!”
老秦也撞他:“呵,你上回还说我要是当皇帝,肯定是个昏君呢!”
吴世归颇为认同:“是是是,绝对是个昏君,还是个暴君,动不动就要诛人九族!”
老秦又冲去撞他,两人头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交叠着摔到地上去了。吴世归只感觉他的脸冰冰的一片,凉的瑟缩了一下。
老秦自己爬了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等喝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大醉酩酊了。在吴世归这一队,他是醉的最早的,跛子其次,但他是直接到底睡了,手中酒坛子里还剩一半的酒,被两个酒鬼掠夺过去。
吴世归抱着酒坛子,一动不动的盯着远处的山水湖云。
美则美,看着未免有些落寞。老秦与老韩思量许久,还是决定不要去惊扰他为上。
老韩把自己的酒喝完了,又拿了吴世归的过来,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长长的叹了三口气。
老秦说:“你干嘛呢?”
“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老秦沉默了一下,“昂”了一声。
“小吴也是,他还要给家里报仇呢,他肯定也要走了。”
“他要是一个人走,会不会被人算计啊。大家看他好欺负,就都去欺负他。万一搞不好,把性命给丢了,那可怎么办?”
这么说着,他又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不可能,小吴那么厉害,虽然容易吃亏,但没人能杀得了他。”
老秦嗤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也就马马虎虎,勉强能看吧。”
“呵呵,你那次被恶霸打成那样,还不是小吴出场,几下子把恶霸给除了?还有你上回和那个挑粪的打也打不过,小吴都不用动手,光是站在他面前,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说起来,这几个月怎么都没看到那个挑粪的了?”
“人家不是怕老吴吗,躲着的吧。”
“哦哦。”
“你还说你最重义气,老韩,你就是个懦夫!连为兄弟两肋插刀都做不到!”
“我替兄弟两肋插刀了,我媳妇怎么办?那是我宝贝,我舍得留她一个人被欺负吗?”
老秦偏过头,不想理他。老秦发了会呆,又挤到老秦身边。这时,那些监工过来了。
“来来来,领工钱了!”他给老韩发了一些,又给老秦发了一些,笑呵呵地说:“辛苦了辛苦了!”便往别的方向走去。
老秦颠了颠银子,先叫住了他:“喂,你眼瞎吗?没看到这里还有两个人?”
监工回头一望,理直气壮的说:“他们两个醉的不省人事,我给他们发,不多久就要被人摸去吧!这种事情我熟,以前见得多了。”
老秦冷笑了一声:“可能会被人摸去,所以索性不发了是吧!”
“哎哎哎,你这不败坏我们名声?等他酒醒了,我自然会给他发的,哪里会赖人工钱呢?”
“那为什么不干脆都推迟发了?发一些不发一些,到时候不弄混了?”
“明天我们就去下一个工地了,哪里还来管你们这些哟!”
“哈!如此看来,就是要赖人工钱了!你明日要去下一个工队,这些没领到工钱的人怎么找得到你?”
“你!”没想到老秦看着一脸醉鬼样,脑子还清楚着。监工正气急败坏,忽然感觉边上多了个人。他吓得连退几步,定睛一看,是那个在湖边一动不动宛若坐化的美男子。
那张脸深深地烙在所有管工的人的脑子里,仿佛噩梦一般,那个惨死的恶霸管工临死前的模样挥之不去。
“你!你!你要干什么!”
吴世归没有笑,神色严肃认真,伸出了手掌,五指修长,均匀有力。
监工脑子短路了好一阵,闭上了眼睛,浑身筛糠一般的抖着,但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来。他微微睁开一看,发现吴世归还是那样神色,那样动作。
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把工钱双手奉上放在吴世归掌心:“嘿嘿,辛苦了,辛苦了!”
吴世归收了工钱,微微一笑:“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