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兮 第109章 极寒

医官忽然有点拿不准主意，心想到底要不要把糖给他。他看着谢暮山那张除了中途礼节性微笑过两次的上坟脸，手突然一个激灵缩了一下。

谢暮山的目光向下偏移，应该是看到了他手里的糖。不管心智怎么成熟，孩子的身体总会有一些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反应。

比如此刻，医官感觉谢暮山看到他手里的糖时，眼神微动。他犹豫片刻，转念一想，反正是颗糖，谢暮山不吃就给小药童好了，他怂什么？

他将剩下的糖收好，而后走到谢暮山床边，说：“良药苦口，你吃糖吗？”

谢暮山眼中露出一点犹豫之色，动摇了三秒便接过了那颗糖，含进嘴里。

糖和药材放在一个柜子里，时日稍微长一点，就沾上了药材的清苦味。但那仅仅是闻起来而已。当糖慢慢在舌下化开，甜的几乎黏腻的味道令人慢慢放松下来。

谢暮山还不忘淡声说道：“多谢。”

那医官笑了一下，便走进了里屋，想来是去睡觉去了。谢暮山沉默了许久，也再次躺了下去。

明明是大城里的街道，却在这一个医馆中如同乡野里一般日落而息——现在大概只到戊时中刻，这里就慢慢沉静下来。

暖黄色的灯光跳动，谢暮山招来了一阵风，将它熄了。屋子彻底昏暗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能听到初夏的草丛里，蟋蟀或蝈蝈的鸣声。

尹无宗在客栈里睡了两日，寒霜覆在他的伤疤上，一点一点的疗愈着痛处。

疗效还是顶好的，甚至连痛感也慢慢被寒霜麻木了。只是全身气劲的涌动太过阴寒。最开始的一日，他意识比较朦胧，蜷缩在客栈薄薄的锦衾里，却丝毫也抵不了严寒。

明明早已入了初夏了，做工的人们已经有了赤膊的，他却还躲在那薄被之下，瑟瑟发抖。

到了第二日，他醒来了，虽然还是冷的想让人发抖，但他并没有让店家拿一床厚毯子来。他穿着那件薄衫，拿着一壶冷了的茶水，坐在了窗台上晒太阳。

那样的感受有点儿类似冰火两重天。他身上有些燥热，体内却是阴寒，十分难熬。尹无宗烦躁不堪，重新进了屋子，在书架前看了一会儿，多的还是人间的话本子。他兴致缺缺，最后还是又躺在了床上。

第三日，炎症终于退了。他坐在床上，懒散的靠着床背，垂眸看手上的伤疤。隔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可以看到里面已经慢慢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先前那些黑黄也慢慢消失了。他左手覆上那层冰霜，一点水汽也没有，靠近的地方都是一阵寒凉。他却慢慢的摩挲着，阖了眸子在床上静坐。

一直坐到了傍晚，其实相当于又睡了一天。他摸了摸肚子，强忍着那阵揪胃的饥饿，吃了几块糕点权当饱腹。他出了门，只是身上没有银两，能抵押的白玉玦又留在了医馆，可谓是身无分文，又不好进店，在街上转了一圈，忍不住更加烦躁。

韩瑾一去几日未回，这倒不太让他担心。纵使拔舌相野心再大，只要韩瑾不让他拿住把柄，他就绝不敢贸然动手。而即便是动手，他留给韩瑾的阵法是个杀招，别说是身负重伤，哪怕在巅峰时期的拔舌相，在那个杀招面前也只有毫无还手之力的份。

当然，这样的阵法也是极其耗费心力的。尹无宗这三日的难受，至少有一半是拜那个阵法所赐。

他叹了口气，心下实在荒凉，便转脚往城主府走去。

他看到韩瑾的时候，韩瑾正撑着下巴，对着西边天空上最后一点眼里的胭脂紫发呆。

他没好气的敲了敲韩瑾的脑袋，说：“本君辛辛苦苦在客栈等你，你就在这里偷懒？”

韩瑾冷不防丁被尹无宗吓了一跳，身体向上弹了一下，而后拍了拍胸口，嘟囔道：“你可吓死我了！”

尹无宗哼了一声。韩瑾说：“师……主上，你来了正好啊，我就不多费功夫了，一个阵法而已，主上你随便看一眼不就好了。”

尹无宗笑着说：“那你打算一辈子当个废物呢？阵法算是世家弟子的基本功，你连这都不会，还怎么出世？”

韩瑾撇了撇嘴，说：“师尊讲了，让我一直跟着他就好……”

尹无宗打断了他，声音冷淡了许多，说：“可是你师尊还在识海里到处乱逛呢。你要跟着本君吗？本君倒不介意再带一个人回万相门。”

看韩瑾的表情十分炸裂，眼睛鼻子嘴巴乃至眉毛上都写满了拒绝。尹无宗眯着眸子与他对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偏开了头，从喉间泄出一点笑声。

韩瑾剑眉竖指，如同一只炸毛的孔雀，瞪了尹无宗一小会儿，最后忽然泄气般的移开了目光。他又恢复了先前那个撑着下巴发呆的姿势，怅惘的说：“主上，为什么……恩恩怨怨的，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怎么？”

“……又有一个连脑子都没有就随时打算谋权篡位的小魔头，又有一个猜不透目的不知想要干嘛的殷肆鸥，还有你和谢暮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轻了很多，转头去看尹无宗的脸色，发现后者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张冷淡的俊脸。

“我真的……真的是不明白……”他轻轻的呢喃着，叹了口气。

尹无宗斜着眼睨他，声音如清风般干净舒缓：“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人家半截子入土的老书虫都知道的道理，你年纪轻轻的，对着夕阳叹气，有意思么？”

韩瑾眨了眨眼，也没反驳，忽然问：“主上，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他没有听白缁讲过的往事，不知道那段阴暗到了极点的历史。他只是仰着头看着那个一身披雪的男人，想着他长达两百多年的生命。

尹无宗挑了一下眉，似乎有些讶异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说：“你不知道？”

韩瑾摇了摇头。尹无宗哑然失笑，说：“那你不妨先猜一猜，你觉得十四五岁的本君在做什么？”

韩瑾看着他的模样，仔细想了想，说：“应该是某个书香门第的小公子，芝兰玉树，而且冰雪聪明，深受父母喜爱吧。”

尹无宗毫不掩饰自嘲的一笑：“哈哈。那你觉得，如果本君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市井长巷里总爱猜测那些神仙或者魔头的故事，可都是说本君从小天煞孤星，孑然一身，是以长成了一副孤僻的性格，不知在哪里学来了邪术，为祸人间。”

天煞孤星？那样的人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必然都是可悲至极的，如果有幸活了下来，确实很可能变得残忍嗜血，孤绝厌世，乃至六亲不认。

但他看着尹无宗的身姿，摇了摇头，说：“不可能。”

尹无宗那一侧眉毛扬得更高。韩瑾望着他深蓝色的眸子，如同高山上的霜雪，一时有些失神，说：“你知道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师尊总是在教我一些索然无味无趣至极的礼仪，譬如怎么行走，怎么端坐，怎么喝茶，怎么讲话。”

尹无宗眯了一下眸子，笑着说：“可那只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

“不。你不用和我说什么那是从书卷上看到的，说那只是失去记忆的师尊爱去守一些没用的规矩。因为我看到了你。”

尹无宗狭长的眼尾透露出一点危险的光芒，问：“什么？”

“……我看到了你，所以你骗不了我。你绝对遇见过一个堪称完美的先生，在你尚且年幼之时就将你培养成了这样。”

“我见过你发疯的样子……甚至哪怕你真的披头散发衣襟大敞浑身污渍，也还是不会像那些大街上的疯子。主上，那位先生，把你教的太好。”

尹无宗的脸色沉了下来，嘴角却带着一抹讥讽的笑容，说：“不，你错了，没有什么先生。那是我母亲。”

韩瑾愣了一下神。一个早已在尸山血海与森森白骨里面目全非的大魔头，忽然说出一个词，“母亲”，这是任谁都要怔愣一下的吧。

似乎这亲缘绝断的魔头突然就与人间有了一点羁绊，似乎是千年寒冰雕成的美人突然就流出一点鲜血。

让人忽然真切的感觉到，他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魔头，彼岸花里长出来的恶鬼，而是一个有父亲有母亲的人。

尹无宗也看向了西边的云彩，但最后一抹艳丽的瑰红终于被黑夜所替代，他看到的，只是茫茫的夜色，以及远方起伏的黛色山脉。

他说：“你知道吗？本君的母亲，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是天上的乐神。”

……神裔？！

从古至今，只要与神有那么一丁点的羁绊，在人间都会受人尊敬赞美。大吴王朝近三百年来无神飞升，而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几百年难遇的神裔！

还是人人喊打天理不容的魔头！

韩瑾猛的转头看向他，脖颈处发出一声危险的“喀嚓”响声。但他浑然不觉，紧紧盯着尹无宗，眼里全是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