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而茂密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而后缓缓的睁开了眼。乌黑清亮的眸子带了一点儿刚醒的迷茫,随后聚了焦,重新凝聚成锋利的刃。
他撑着从床榻上坐起来,警惕的环顾了一圈四周,似乎是个医馆。抬起头的时候头痛欲裂,他忍不住探上额头敲了几下,随后缓缓吐出几口气。
在他昏迷之前……
是了,他先去找了拔舌相打了一架,身负重伤,而后与尹无宗碰了个面,后者不知为何突然发难,侵入他的识海抽出了什么东西。
谢暮山迅速在识海中搜索了一遍,发现是那把难逢剑不见了。
是了,本来就是白缁的剑,此刻尹无宗看不得他要赶他走,临走前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置喙的呢?
只是和白缁待的太久了,他居然都忘了,尹无宗本是一个怎样的狠角儿。
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恐怕都算是看在白缁的面上了吧。
昏迷前尹无宗说的话重新回响在脑中:
“但是打不过就不要缠着本君了,小朋友,撒娇没用。等你哪一天有本事站在本君面前了,再来一战吧!”
打不过就滚吗?
尹无宗,你究竟……
你究竟想不想要我的命,又或者是想死在我的手下?!
谢暮山一时迷茫不已,低下头埋在怀里。这时,医官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笑了一声,说:“你醒了?”
谢暮山身形一僵,抬起头看向医官,犹豫了一下,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上伤得重,如医官所言,确实是起了炎症。今天中午才刚退了烧,到现在嗓子都是沙哑不堪的。
不过谢暮山并没有在意,医官也觉得习以为常。他放下了书卷和蒲扇,走到了谢暮山床边,说:“你先把手伸出来让我把脉。”
谢暮山拒绝,而是再一次看了一圈这间屋子,高高的柜子里都是草药,哪怕他的鼻子堵着,也还是能闻到那股浓浓的药香。屋子不大,但很空旷,东西虽然有些乱,但反而显露出几分凌乱的美感。
当然,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间屋子恐怕除了医官和谢暮山,能动的,或者说曾经能动的,就只剩那些蛇虫的标本了。
谢暮山问:“他呢?”
这一句问话没头没尾,不知情的人一定什么也听不懂,以为他还没睡醒在说胡话呢。但医官的反应却一点也不奇怪。他露出了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坚定的说:“先看病!”
谢暮山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没再跟个弱智小孩一样刨根问底。他伸出了手,还颇有礼貌的说了句:“有劳。”
医官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微凉的手指摸上了他的脉搏,长长的指甲搭在他手臂外侧的肉上,有点痒。谢暮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把完了脉,问:“如何?”
医官翻了个白眼,说:“怀了。”
谢暮山:“……”
没有了最开始的茫然懵懂,他又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听到这种笑话,嘴角都不曾动一下,只是继续平静的望着医官。医官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居然被他盯得有点身上发毛,说:“你在这里躺着啊,在下就看出来了,肯定是个话也不说笑也不会的闷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在下向来只喜欢话痨,你要是非这么闷的话,在下就不告诉你如何。”
谢暮山无语片刻,说:“那你告诉我,他人呢?”
医官冷哼了一声,说:“无可奉告!”
谢暮山:“……”
尹无宗应该不会找这么一个神经……风趣幽默思想清奇的医官,那日的人,想来确实是白缁无疑了。
谢暮山把医馆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确定他是不在了,里屋里只有一个正在打盹的小药童。他又生出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走?”
不过这件事情,可能连医官都不清楚。或许……送他来这里的是白缁,而一言不发就离开的是尹无宗吧。
他转了一个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那张床上。他看到了那个白玉玦,是白缁的东西,皱着眉拿起来端详了一番。
医官没好气的说:“就给你看看,确认个数,看完就给在下还回来吧。”
谢暮山冷声说:“这不是你的东西。”
医官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一边无所谓的说:“那又怎样?你爹那天晚上不辞而别,就剩了这么个东西,不就是想拿它赎药钱吗?还是你打算在这里签个卖身契,给我做个小药童?”
不辞而别?
如此看来,医官大概也不知道什么信息了。
谢暮山淡声说:“大人若是想要小药童,那还是另往别处去寻吧。毕竟我已经不‘小’了。”
医官点了点头,说:“这么闷的小老头,确实不合适。”
谢暮山在医官“哎哎哎你要干什么小小年纪就要开始抢劫了吗”的嚷嚷下将白玉玦收进了胸口的暗袋里,随后抽出月前身,摘下了那根剑穗放在了床头,说:“这个可够?”
医官走过来,拿起剑穗细细端详了一下,肯定的说:“够!”
谢暮山扯出一个微笑,躬身行了个礼,说:“既然钱已经清了,那我就不多做打扰。药在何处?我如今就此告辞吧。”
医官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那根剑穗。那是上陵暮山带出来的遗迹,虽然年代已经久远,但依然是簇新的颜色,浅棕如木,朱红似血。
听到谢暮山的话,他急忙将剑穗收进收进胸口的暗袋里,一面抬头笑着说:“别!不急嘛,小公子伤的这么重,要不还是再多养几天。你看,你去外面的客栈养病也是养,在在下这里养病也是养。公子身上没有现银吧?我这里又不收公子的钱!”
说完,他又指了指不停往外冒着烟的药罐子,说:“今日的药都还不曾服完呢。”
谢暮山看着他顶着一张“见钱眼开”的脸,说着“医者仁心”的话,然后回到:“不——”
必还没说出口,就被医官打断了,说:“不麻烦不麻烦。小公子,在下学医,本就是为着济世救人,哪里会嫌麻烦。”
谢暮山张了张嘴,心说其实我没有说不麻烦您的意思。
不过这话现在说出口也没意思,只不过是平添骄矜罢了,显得无礼。马上就要入夜,他就算要去找尹无宗和韩瑾也不方便,更何况根本不知道尹无宗跑到哪里去了。
看医官的意思,尹无宗已经走了几日了,他现在再急也没用,尹无宗若是要走,恐怕早就飞开十万八千里了。
谢暮山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拱了拱手,道:“叨扰了。”
“哎,不叨扰不叨扰。小公子就安心在这里养病。你爹他不要你了,你也别太伤心,乱世之下,不少的就是孤儿嘛。”
谢暮山:“……”
您可真是个人才。
不过医官虽是个**裸的财迷,拿了钱之后作的倒也都是实在事。医官给他细细的熬好了药,递给了他,而后吆喝药童先闭了馆。
谢暮山问:“怎么先把馆闭了?”
医官彼时正在那里称药材,头也没抬,眯着眼睛看秤,一面说:“大晚上的放个小孩在屋里多不安全啊,在下睡觉微沉,有人要来掳你,在下可醒不来啊。”
谢暮山微微一愣,说:“你夜里不坐馆?”
医官嘿嘿的笑了两声,说:“在下说你闷,如今看来,倒也不算太闷。”
谢暮山抿了抿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问:“所以你……一个开医馆的,夜里不坐馆?”
“嗨呀。”医官摇了摇手,说:“其实讲什么医者仁心,归根究底,大家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隔壁街上一个济世堂人满为患,在下这个小馆就三年不开张了。”
说完,他又小孩般的一笑,摸了摸胸口……的剑穗,说:“更何况,在下今日是开张吃三年啊。”
谢暮山默然片刻,说:“没有我给你剑穗,不是还有那个白玉玦吗?”
“那个啊。”医官说:“那个白玉玦放在那里,谁知道会不会是你爹留给你的?你若真要与在下抢,在下怎么好意思死皮赖脸的夺人所爱呢?”
谢暮山顿了许久,最后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瓜娃子!闷东西!
医官将秤上的药材掳下来,而后利索的打成包,抬眸看见谢暮山正双手捧着那只药碗,双目没有聚焦,不知在失神想着些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心说这真的是个小孩?
他喊了一声:“小公子!”
谢暮山回神倒是很快,有些疑惑的瞟向他。医官冲他手上的药碗扬了扬下巴,说:“药快凉了,你赶紧喝了吧。”
谢暮山垂眸望了一眼药碗,点了点头。医官看他一副上坟脸,忽然福至心灵:“他不会是怕苦吧?”
他立刻转过身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盒糖,拿出一颗准备去递给谢暮山,发现那个“怕苦的小孩”此刻已经喝完了药,将药碗放在一边,许是察觉到了他直勾勾的目光,朝他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