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无宗似乎对他的反应不出意料,微微一笑,却不是一丁点的悲凉与苦意,而是越来越深的嘲讽。
神裔如何?
那讥讽,对着韩瑾,对着自己,或许还对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女人。
他说:“而本君,不过是她的一道劫。道劫,你懂吗?人们常常说神仙道劫万分凶险,稍不留神就是轻则堕神为人,重则灰飞烟灭。可谁会想到那个作劫的人,活的再怎么小心翼翼循规蹈矩,也逃不出一个万劫不复。”
世人皆知,大义灭亲,斩断亲缘,则大道可成。
杀情证道,斩断情缘,则大道可成。
大道无情。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种种劫数,本是神仙修为更深的历练,偏成凡人无可摆脱的窘境。
韩瑾颤抖着说:“她……她想杀你?”
尹无宗痴狂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眼底甚而染上了一点红。他笑着叹道:“不,她没有熬过那趟劫,她选择了救我,而后灰飞烟灭。”
韩瑾恍若被一道九天玄雷正劈在脑门上,失声道:“灰飞烟灭?!”
“是啊,她死了,恢复了人身。有几个渣滓拿着剑朝我砍过来,但我只注意看她。你知道吗?那一次,我看到了真正的神,满身,遍地,通天,全都是金光熠熠,而她站在那里,如同真正的神像,敛着目光,全是悲悯。”
“而后她伸出了手,把他们全部杀了……”
夜已然渐深了,尹无宗的侧颜乃至身形全都慢慢的隐没在阴影之中,韩瑾只是突然发现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
那不像是难过。
倒像是……
要发疯了……
韩瑾有些焦急的凑上前,想要去抓住他的手,却被后者让开了。尹无宗浑然不觉,说:“我死就死了!不都是她害的吗?!现在她已经还完了因果,走就是了!回她的九重天去就是,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为什么!”
“……她有病吗她为什么要挡!她要是有愧于我等我死后她给我收敛了尸骸,或者还念着我这个儿子的话她等我再转世为人好好补偿我就是了!她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他的呼吸渐渐的急促,乃至黑夜里模糊的身形都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极寒气劲此刻疯了一般的往外泄,十几米外的巨石转瞬化为齑粉,而寒霜自脚下冰封,那棵先前被他们倚着的葱茏大树直接从树干往树冠尽皆变成了寒冰!
韩瑾大惊失色,不得不强撑着运转全身灵力,才免得周身经脉凝滞,爆体而亡。
但这才不到几息,身上的灵力就已经快要耗尽,还有几处关节灵气都通不过去。韩瑾咬着牙强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尹……尹无宗!”
尹无宗右手一挥,先前好不容易长得半好的伤口再一次崩开,鲜血喷射般迸出。但他此刻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一丁点痛了,只是悲哀的哭着,怒声吼道:“为什么?!她就是在多此一举!她救得了我吗?她哪怕是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呢?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在那里?!”
“她不是神吗?为什么这么蠢?!”
韩瑾心中叫苦不迭,心说你再不清醒,那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大概只能看见你心魔的爱徒惨死在地,好一点结成冰雕,坏一点化为冰渣渣的样子了!
要不师尊你醒一下也行,赶紧想个法子把这疯子给弄死吧?!
想到这里,他吱哇大叫:“师尊!师尊呐你醒醒啊!师尊!白仙君你救救爱徒啊!白缁!!!”
他还没喊几声,突然听到边上响起一个声音,带着些同情与怜悯。
“她爱你啊,她是个母亲,只要能救你,自然不会姑息。”
韩瑾一惊,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将燃火咒催动,周围两三米内都是通亮。
但他一口鲜血呛出,揩了揩唇边血渍,皱起了眉毛。
是拔舌相。
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先前卧室里吞云吐雾时欲死欲仙的样子,将所有的疯魔与执障都完美的收束在那一身平整的官袍里,哪里还能窥见一点儿魔鬼的样子?
他说话时,眼里都是十分真切的怜悯,只有微微上扬,带着嘲意的嘴角昭示着他的心怀不轨。
为的就是彻彻底底的逼疯尹无宗!
韩瑾心说不会吧,你们对付那个残忍冷酷的大魔头都是用的这种方式吗?实在脑子清奇,果然是那个抽烟抽傻了的小废物,在下佩服。
尹无宗静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本是清风朗月般的嗓音此刻变得凄厉而扭曲,反问道:“她爱我?”
“哈哈哈哈……你说她爱我?”
“可我宁可她不要爱我!你们什么都不懂!我当时候……哈哈哈……我就看着十七道天雷落下,乌云滚滚而来!我就看着她在那里被劈得面目全非!”
是什么样子呢?
灵识似乎被分为了两半,那撕扯的痛感是令人畏惧的,但他毫不收敛。
一半说:“别看,不要看,这么多遍了,忘了她吧。”
一半说:“你不应该记得她吗?她是为你而死的,你怎么能忘记呢?”
那个女人……
她从如九重天上的神明一般屹立在那里,是了,她本就是神明。她的周身轮廓都蒙上了一层柔和而又圣洁的神光,看不真切,如梦一般。
只是看着那轰然落下的九天玄雷,眼中带着悲悯,明明是仰着头望着天空,却又仿佛在垂着眸看着众生。
她在悲悯什么呢?她明明自己就要死了。
第一道玄雷落下,衣襟染血。
第二道玄雷落下,身形摇晃。
第三道玄雷落下,神光消弥。
第四道玄雷落下,面目模糊。
……
那不是引孩童捂耳的雨雷。那是要将大功大德天道许可的神明劈为灰烬,要将那世间爱恨重新翻盘。
乐神原本温柔但又挺拔的身躯渐渐的弯曲了,后来变成了跪在地上。
十三道玄雷落下的时候,她就已经变成了瘫软在地,甚而难以辨出形状的一坨血肉。最后的四道,是确保她从肉身到灵魄,彻彻底底灰飞烟灭,碧落黄泉,乃至生死簿上,都再无影踪。
抹杀了存在,于是世间无人记得。只是尹无宗恨透了天道,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丧心病狂无法自控的疯子,终于得以记住一线。
记住这个世上曾有过一个母亲,将她的孩子——一个从未离开过血室的孩子,教的才华横溢,虽然人情淡漠了一点,却不失温文尔雅。
而后又用自己的生命把他变成了这样。
也记住自己曾在一个瑰红色的日暮里痛哭,对着玄雷劈出的裂痕,凄厉的哀嚎着。
他明明还不曾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明明短短二十来年,他的大半时光都是孤身一人度过。
此刻却如一只历经沧桑,千般苦难万种悲绝的厉鬼,凄绝如鬼哭。
他浑身是血,有自己的,有仇人的,有娘亲的……
也有乐神的。
他已经耗尽了力气,便爬着向前,竭尽全力的喊:“娘亲!”
他忘了,因为那时的他早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早在这句绝望的呼喊之前,他就怔怔的望着,不知所措的哭着,如同这世间一切孩童一般喊着:
“娘亲!”
可惜或许是玄雷落下的时候轰轰烈烈,或许乐神当时五感尽失,并没有听到她儿子最后的呼喊。
她只是慢慢的死去,又慢慢的消失干净,只给这个世界留下溅开很远的血迹,而后离开。
仿佛是一辈子。
又仿佛只有一刹那。
山谷之中,倦鸟归巢,夜风停步,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尹灵儿如疯了一般的哀嚎
此刻与旧时渐渐重叠,此地与故地慢慢融合,最后在尹无宗的眼里,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夜晚。
每每想起,总是窒息。
韩瑾的燃火咒早已断了,后花园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头顶的圆月。
韩瑾已经看不到尹无宗的神情了。他的全身骨骼乃至牙齿都在打战,别说用灵力了,就是把腰间的剑拔出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十分艰难。
但他眼中怒火燃烧,狠狠地瞪着拔舌相,颤抖的说:“让他……疯成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尹无宗总不是什么弱□□?他……再怎么说,对付一个拔舌相,总归是绰绰有余吧?
如果疯起来,战斗力可能还要再翻一倍,岂不是要夷平瓷间城的节奏?!
韩瑾心中骂道:“疯子!都是一群疯子!”
他竭尽全力想要再靠近尹无宗,一边用力吼道:“尹无宗!你他妈看看现在!现在都过去了!你醒过来啊!”
尹无宗没有醒过来,他一双泪眼朦胧,看着眼前的景象,眼中却全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古战场。
凝结的寒冰化为流动的鲜血,炸开的齑粉化为消散的女人。
仿佛根本就没有后面那些年。
仿佛他从来不曾离开那个漆黑死寂的山谷。
他此刻泪流满面,不要命的往周围散开他的气劲,大吼道:“滚啊!你们都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