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芦苇在河里晃荡,石井的乌篷船再次停靠在山间小屋的岸边。
木门上的铜锁生了锈,窗台上的灰尘被风吹出细密的纹。
田垄间野草疯长,几颗干瘪的番茄孤零零挂着。
小姜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石井记得她走的那日,晨雾还没散尽。她攥着皱巴巴的信纸,消失在山路上。
如今这屋子静得能听见野蜂撞窗的声。有时他在船头温酒,偶尔见到背着背篓的丫头,还以为是她。
宅邸里那台电话机也落了灰,再没响过。
石井每日经过时总要瞥一眼,黑漆漆的话筒像只睡着的乌鸦。
少爷没有回音,也没有任何指示,但他知道,少爷一定是亲自去找姜莱了。
小女娃时不时会跑到他跟前,仰着头,扯着衣角问。
“师傅,小姜姐姐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石井咬着烟不作声,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青烟缭绕间,总浮现出那女子临走时通红的眼眶。
他想着,既然如此,便留在彦仓镇吧。
他习惯了每天在蓬莱屋二楼要壶清酒,也习惯了半夜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消酒意,听风声穿过街角,
说不定哪天,那丫头就背着竹篓从山路蹦跶回来了。说不定那竹篓里,还装着少爷要找的消息。
还是再等等吧。
……
夜幕压在彦仓镇上空,蓬莱屋门前的灯笼在风里晃悠。
石井坐在窗边的老位置,手握酒杯。
健太郎和次郎对视一眼,都有些受宠若惊。这位平日请都请不动的闷葫芦,今儿个居然真来赴约了。
“石井大哥!难得您赏脸!”健太郎嗓门洪亮,举杯的手差点碰翻花生碟,
次郎赶忙也跟着端起杯,轻轻碰了碰男人的酒壶沿儿。石井眼皮没抬,自顾自斟满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酒过三巡,楼里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健太郎见石井还是闷不吭声,朝次郎使了个眼色。
次郎会意,把酒杯往桌上一搁,身子往前倾。
“石井大哥,前阵子我们回村探亲,听几个老伙计说了件蹊跷事。”
健太郎立刻接过话茬。
“可不是嘛!我们有个发小叫阿诚,在奈古野的一家小旅馆做活计。那地方破破烂烂的,住的都是些进城打工的穷苦人。”
他说着压低声音,“可上个月,居然有几个穿洋装的英洋人住了进去!”
“英洋人?”石井的眼终于抬了起来。
次郎又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了。
“没错,就是英洋人!阿诚说那几个家伙穿得人模人样的,出手也阔绰,偏偏要挤在那种破地方。”
他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才继续道,“更邪门的是……”
次郎手指在胳膊上比划着,“他们这儿都纹着一样的图案,看着就瘆人,像是某种记号。”
健太郎插嘴道,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
“而且阿诚说,每次去打扫房间,都能闻到奇怪的味儿,总之让人很不舒服。而那些英洋人神神秘秘的,白天很少出门,晚上却聚在一起,像是在密谋什么。”
石井的眉头皱了起来,手中酒壶也放下。
次郎咽了口唾沫,“阿诚说半夜老是听见他们齐声在念叨,那声调跟下咒似的!”
健太郎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担忧。
“石井大哥,您说这事儿会不会跟之前的暴乱有关啊?最近到处不太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石井沉默片刻,“你们的朋友,阿诚,他还说了什么?”
健太郎和次郎齐齐摇头,“他就说了这些,其他的也不清楚了。”
石井再次斟满酒杯,眼神多了丝凝重,“这件事确实不对劲。英洋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种地方。”
男人抬起头,扫过健太郎和次郎。
“你们给他写封信,随时关注着。所有疑点记下来。”
健太郎和次郎听得一愣,随即连连点头。
次郎赶紧应道:“哦哦,好!我晚上回去就给他写信,让他时刻盯着!一有动静,马上告诉我们。”
健太郎也附和道,“对,对!这事儿可不能大意。阿诚那小子机灵,肯定能盯紧他们。不过……”
他顿了顿,“石井大哥,你觉得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会不会,对咱们邪台国不利?”
石井没有立刻回答,酒液滑过喉咙。
“不知道。但英洋人既然来了,还刻意隐藏身份,背后一定有什么目的。”
次郎点了点头,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石井大哥说得对,这事儿不能掉以轻心。我今晚就把信写好,寄出去。阿诚那边一有消息,咱们马上就能知道。”
石井“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这件事查,他也需要汇报给顾绛才行。
……
东都的夜被雾气浸透,街灯也蒙了层纱。
顾绛把整座城翻了个遍。从朱门大户到暗巷娼寮,从歌舞升平的酒肆到老鼠扎堆的码头仓库。
现在满城都在传,元帅府那位少爷疯了似的在找什么。
茶楼说书的拍着惊堂木,说这是要替元帅清理门户。酒馆醉汉打着酒嗝,咬定是豪门夺权的戏码。
东都最热闹的歌舞坊里,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年轻军官窝在雅间,话题不知怎么也拐到了顾绛身上。
“听说了没?佐木家那位少爷,最近把东都翻得底朝天。”
旁边的人嗤笑一声,顺手搂过艺伎:“谁知道找什么呢?我家厨娘都说,连市场卖鱼的都被他手下盘问过。”
“这位少爷神出鬼没的,突然闹这么大动静,怕是要变天啊。”
有人急忙拽他袖子,紧张地瞄了眼门外,“你小点声!那可是元帅的亲儿子……”
“怕什么?元帅在英洋国陪同天皇访问,军部现在可是胡苟少将说了算!他佐木再能耐……”
另旁一直沉默的年轻人拍桌,“糊涂!养子终究是养子。”
他压低音,酒杯在手中转了个圈,“军部这盘棋,最后还得佐木少爷来下。”
几人面面相觑,突然哄笑着碰杯,“咱们操这闲心干嘛?喝酒喝酒!”
但这些流言就像长了脚似的,在东都权贵们的茶会酒宴间来回窜动。
谁也不敢真去问个明白,甚至无人知晓那少爷究竟长什么模样。
可那根本不重要。
即便残废,那也是元帅的独子,是能在天皇和首相外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人。
顾绛的举动,像块石头砸入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正悄然扩散,影响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
而此时,军部大楼的办公室内,胡苟正站在窗前,眼中透着股怒意。
他转过身,对旁人冷冷开口,“去查,少爷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这么闹下去,迟早会坏了元帅的大事。”
下属恭敬地点头,迅速退出。
门合上的刹那,胡苟已走到桌前,拨通电话。
“少将,有何指示?”
“明日下手。”
“是。”
顾绛此时仰面躺在废弃的码头上,海风撕扯着衣领,拂过日益消瘦的脸。
即便现在整个东都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那又如何?
就算是要把这片海翻过来,他也要找到姜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