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爬上窗,胡苟着一袭军装跪坐在地,勾出挺拔轮廓。月色透过窗格,在他小麦色的脸庞投下暗影。
元帅正背对着他修剪盆栽,“今年樱花开得早,谢得也早。”
胡苟刻意压住嗓音,像所有被权力碾磨过的人那样,“霜气重了,是该修整些病枝。”
佐木元帅突然把剪刀插进花盆,瓷盆嗡嗡直响,“内阁那群软骨头,看着就恶心。他们以为缩着就能躲过去?做梦。”
男人转身时,胡苟恰到好处地抬起脸,露出谦卑的神色。
“元帅所言极是。内阁的决策,确实令人失望。”
佐木冷笑一声,“失望?不,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他们不仅践踏了我们的尊严,更背弃了我们的信念。”
老元帅的手重重按在他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暴风雨就该把那些腐朽的枝干统统折断,你说呢?”
年轻人恭敬地低下头,眼中闪过狠厉。
“属下明白。内阁首相这个位置,是时候让那些懦夫付出代价了。”
元帅满意地点头,眉间皱纹舒展了几分,“很好。你办事向来稳妥,这次也别让我失望。”
胡苟再次垂首,声音低沉有力,“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待佐木挥手示意,他转身退下。指掌在袖中握紧,微微发烫,脚步转眼便融入了黑暗之中。
……
彦仓镇这边的蝉鸣已经停歇,山里的岁月滋养人,姜莱独自走在河岸边。
行走间总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像是随时会踏碎水中月影,羽化而去。
自那场灾难后,姜莱常在深夜惊醒,想着是否该带小姜离开,去亲眼看看那些游记里描绘的远方。
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像一株被编号的花,唯一破例,是去石溪镇的那日。
那时的她多天真,以为那就是整个人间。
后来漂洋过海,辗转邓辛老爷子的庄园,最终又来到这里。
每一次都像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无形的围墙始终如影随形,将她与外界隔成两幅不相干的画卷。
姜莱抬眸看向远方,忽然有根弦在胸腔震颤,那颤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她想知道,这世界究竟有多辽阔?
独坐灯下时,她常常怀疑那些霞光万丈的记载,不过是文人的幻想。
她想带小姜走,去掬一捧大海的月,去数沸腾的星辰。要让那孩子亲手触碰荆棘与玫瑰,或许才算不枉此生。
然后,她们一起回到华国,去找寻石溪镇,找寻那个曾给过她温暖的地方。
也许只有看遍世间百态,才懂为何血脉里会生出根须。
残阳的余晖溜进小屋,正好照在小姜皱起的眉头上。
她盯着手中信纸看了半晌,推给对坐的山小姐。
小姜撇撇嘴,“山小姐,您看看这个。”
山小姐接过信纸,指尖划过那些刻意工整的字迹,眉毛上扬。
小姜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要是搁以前,我保准把这些酸诗裱起来挂墙上。但现在,再看这些只觉得像凉白开泡的茶,没滋没味”
女人指尖轻弹信纸,“这词句,像糖人儿似的,甜是甜,一碰就碎。”
“可不是嘛!”小姜托着腮帮子叹气。
“更令我失望的是,这位仁兄说起话来鼻孔朝天,满嘴都是道听途说的歪理。”
她做了个鬼脸,“可偏偏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拒绝起来反倒为难..….”
山小姐慢条斯理地放下信纸,“拒绝人何必七拐八绕,你只管做条直来直去的山溪,该往东绝不往西。”
小姜正听得入神,门轴突然吱呀一响。
抬头就见姜莱倚在门框边,发梢还沾着夜露,“我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小姜耳尖泛起薄红,手绞着衣角细声道,“就是那个总来送诗的书生…...”
姜莱的眉梢一挑,“哦?就是那个写了一大堆陈词滥调,说女子要在家相夫教子才是人生幸事的榆木脑袋?”
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信纸,草草扫了几眼。
小姜仰起脸,“你说我该怎么回绝他才好?”
“傻丫头。”姜莱双手捧住小姜的脸颊,“你的心意比金子还珍贵,何必跟块臭石头较劲?”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不喜欢的东西,扔了便是。”
小姜眼睫低垂,在烛光里投下两弯浅影。半晌,她唇角舒展开来。
“我晓得了,明日我便去与他说个明白。”
山小姐幽幽端起茶,“是啊,这世上的情义,不是看起来漂亮,而是能辨得出里头哪是真,哪是假。”
林间小径上,姜莱与山小姐并肩缓行,脚下枯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姜莱侧目,见山小姐素来清亮的眼眸,像蒙了层薄雾。
“您今日似乎心事重重?”
山小姐脚步一顿。天边孤雁掠过,留下半截凄清的鸣叫。
“前些日子一位故人走了。我原以为早已看淡生死,没想到……”
女人的尾音散在风里。姜莱瞥见她指节攥紧,又松开。
她忽而展颜,眼尾漾起细纹,“幸好,还有你们在身边。”
“节哀。”
姜莱唇间只漏出这两个字。她明白,有些伤痕连月光拂过都会生疼。
小径上,两人影子渐渐融在一处。
山小姐的沉默像一堵透风的墙,姜莱却好似能清晰地听见,那些从裂缝里漏出来的,细碎的呜咽。
那是松涛在哭,是夜露在哭,是整座山林在替她流泪。
姜莱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她想起曾照料过的那条小蛇。
不要安抚,不要触碰,只需安静地待在它视线所及之处。
山风裹挟着凉意掠过树梢。
山小姐忽然驻足,拂过姜莱的手背,“快回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小姜还在等你呢。”
“好,那我们改日再见。”
……
小姜踏上彦仓镇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肩上挎着竹篮,篮中是新鲜的果子,沉甸甸的。
走到镇口时,远远便瞧见了那书生站在老槐树下,手中捏着一卷书,时不时朝她这边瞟来。
小姜心里轻叹,迈步走到自己的摊位前,将篮放下,动作利落地摆好果子。
书生见状,立刻合上书卷,快步走来。
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小姜姑娘,今日的果子可新鲜?”
小姜抬头看了他一眼,礼貌微笑,“都是今早刚摘的,您要尝尝吗?”
男子点头,随手挑了个果子,却未立刻吃,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递到她面前。
“这是我昨夜新写的诗,特意为你而作,望你喜欢。”
小姜未接,顺势推了回去,“多谢您的厚爱,只是这些诗词还是请您收回去吧。”
书生的笑意凝在唇边,纸卷在指间作响,“小姜姑娘此话是何道理?”
“世间情意原该两心相照,譬如那落花,强留反倒失了本真。”
男子脸色霎时苍白,随即又涨得通红。纸卷突然在掌中扭曲变形,“好个清高的女子!你这是在戏弄我?”
小姜神色淡然,“我从未有过任何暗示,也未曾接受过您的馈赠。您的心意,我感激,但也仅此而已。”
他猛地撕扯手中诗信,力道之大,眼中满是愤恨与不甘,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你,你这是在故意勾引我!让我费钱费时,最后却一脚踢开!”
小姜无奈,正欲开口,那书生一脚踢翻了她的果篮,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她蹲下身捡拾果子,动作不急不缓,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怎么气成这样?我又没干啥……”
突然,一只大手伸来,稳稳接住那颗滚远的果子。
小姜仰头,正撞进石井拧成川字的眉间,那道横贯眉骨的旧疤像把出了鞘的刀。
“你还笑得出来?”
递来的果子的手沾着层厚茧,蹭得小姜掌心微微发痒。
“您都看见啦?”她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擦着果皮。
“何必在意,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忽然又噗嗤笑出声,歪头比划着,“您瞧他方才那样,像不像蓬莱屋后院那只吉娃娃,腿短得紧,偏要学狼狗龇牙。”
石井眉间的阴云顿时散了大半。
他嘴角抽了抽,不知是因那句“无关紧要的人”,还是因为想起了狗急跳墙的有趣场景。
默不作声蹲下帮她捡果子,忽然瞥见一缕春光穿过她晃动的衣襟,他猛地别过脸,喉结滚了滚。
“你倒是心真大。”男人嗓音闷闷的,却裹着藏不住的细柔。
巷口传来小贩的吆喝,风里飘来丝丝甜香。小姜将擦净的果子塞进石井手里。
“喏,给您的,这枚应该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