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几张方桌列次排开,方周刚收拾了里头一处圆桌,斐之何随着方周的招呼坐下来,连着明兆与明京也乖乖坐好。
只是三人的面色却不大好。
出城脱出法阵之后,城外风雪不似初初下雪一般,倒像是深冬,鹅毛中时许夹杂冰粒,比起更北端的都京还要冷上几分。
原本行来此处的路便难行,又加上雪中夹冰,有几段冻上的路险些过不来。还好斐之何预备着做戏要做足,大早上便动身,特地绕了一段路而来,相较之下便好行许多。
若说未至邮驿时还不觉着,可当下三人就坐在楼下,隐隐波动的冰灵漾在空中,仿若无孔不入。三人也算是费了好些力气,才将周身的灵属收拢。明兆明京身上配着斐之何的符纸,斐之何修习灵属的年岁比他们还大上许多,虽掩饰一道与修行正好相悖,但斐之何恰巧对此颇有心得。
对修行之人来说,灵属如此外泄,已算得上是对招的预备。要是换了人来,冰灵如此猖獗,已经翻身上楼打起来了。
可见这冰妖要不便是个猖狂之辈,要不便是无法自控灵属了。
肖谊做戏哄骗了罗冶一通,趾高气昂地走进门来,正要与斐之何附耳说话时,曾胜正好捧着吃食进来。
斐之何悄悄给肖谊使了个眼色,拿捏着一点微薄的傲气,抬着下巴瞧了瞧那些吃食,态度不免有些挑拣,“此处仅有这些?”
肖谊顺着斐之何的意思看了一眼厨房,会意地轻轻点头。
曾胜方才已被罗冶敲打过,回话认真了些:“姑娘,外边雪大,这个时节猎不着肉吃,只能吃些熏肉。”若是方周来回话,估计就是爱吃不吃了。
斐之何捂着口鼻摆摆手,勉强挑拣着动了几下筷子。明兆和明京做不来这样的戏份,只好默不作声,扮作一副天真好奇的样子。
方周和罗冶正要上楼去清扫上房,瞧见了她这模样不免窃窃私语。
方周杵一杵罗冶,目光飘到下方,“这不会真是都京来的吧?”
罗冶收回目光,费力提起水桶,“大差不离吧。总之是有钱的,芭蕉楼的少东家亲自来接呢。”
第一间上房依旧静悄悄的,两人掠过去,各自清扫起里头的几间上房来。
肖谊随着曾胜去厨房转了一圈,在里边挑挑拣拣了好半天,才挑了块风干肉腿和蔬菜,说今晚吃个暖锅,随手又甩下碎银。
趁着人被支走,斐之何与明兆明京正低声交流:“冰妖的灵属外泄比我想得还严重,估计会愈发不稳。”
明京神色有些为难,“那原来的计划还能行吗?”
斐之何往楼上看,“要先见她一面才知道。”
罗冶和方周手脚快,没多久便引他们上楼。斐之何随口问了下第一间,听了是有人,也没怎么反应,在几间上房里看过几圈,一副勉强能住的样子。
傍晚,天色早早昏沉,停歇过一阵的风雪又悄无声息盛大起来。
罗冶在厨房里忙活过一阵,去敲第一间上房的门。
对方依然是慢悠悠开了,只是他手上却并无餐盘:“姑娘,今日来了几位客人,说是今晚要用暖锅,连带着我们几个也有份。这天气寒凉,姑娘不妨也下楼用些?”
帷帽几近及地,罗冶等了半天,对方却毫无声响。
“姑娘?”他狐疑地瞧着帷帽下的轮廓,心里不免有几分毛毛的,连带着身上似乎也有些寒意。
“可。”好在一个低哑的女声很快回应他。
罗冶愣了一下,随即道:“很快便好,姑娘先下楼坐会吧。”
瞧着人拢着长长的帷帽下楼,他将那点狐疑收回肚子里,转身去叫斐之何和明兆明京。
厨房只有一个铜锅,原本罗冶还有些犯难,没成想肖谊居然在马车中翻找出一个,美其名曰姑娘爱吃,因而行李中也备着。罗冶失语,看着那铜锅精细的模样,更是笃定他们出身不俗。不过这样也正好,不必让几个客人同桌而食。
风声呜咽,雪色又大了起来。曾胜和方周各捧着一个铜锅进来,大而精细的是斐之何他们桌上的,小的那个则是女子的。
女子坐在角落里,虽是为着用饭下的楼,却并未摘下帷帽。方周讶异地问过一遍,没得到对方回应,也没再搭理,转身钻到柜台边去。
柴火燃烧时发出一些噼啪的响声,却不算刺耳,正与暖锅中的咕嘟声相和。
斐之何演戏演得渐渐有些入迷,和明兆明京抢着肉吃,不时还拌上几句嘴。三个人各自忍着笑,将骄纵脾气展现得是勉为其难。
吃得心满意足,斐之何也就不免对着罗冶感叹了一句厨艺。罗冶有些惊讶,说了几句漂亮话还回去。
斐之何瞧了明兆与明京一眼,对过眼神,她端起茶杯,和罗冶搭话,“听闻今冬冷得异常,我原本还不信,没成想真是如此。”
罗冶回道:“是啊。不仅雪大,寒凉还更胜往年。”他又不免没管住嘴,多问了一句,“姑娘与小郎君此时远行,是有些不凑巧了,不知是要往哪去啊?”
这姑娘没答话,倒是她左侧的小郎君接道:“我们要乘船南下。原本不该往这边来的,但听闻渡口冻上了,行不了船,便只好改道,寻人护我们去。”
这寻的人,大抵说的就是芭蕉楼了。罗冶瞧见那姑娘用指尖点了一下小郎君的脑袋,知道自己多嘴了,没再多话。反倒是一旁的方周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幽幽道:“真是巧了。这位姑娘也是要南下,姑娘不妨与之同行?”
罗冶偏眼瞧向方周,瞪他一眼,嫌他多嘴多事,方周倒是不大在意地侧回身子。
斐之何像是才注意到那女子一般,一瞧见那足以笼罩全身的长帷帽,不免也生出好奇:“姑娘亦是南下?孤身一人,想必更是艰辛。”
女子默然半晌,直到斐之何扮出来的那点意趣快要消去,才慢慢回道:“是要南下。大雪难行。”
斐之何起身,落座在那女子面前。
她周身隐隐有些微小的波动,默不作声融去了女子周身的冰灵。
“那姑娘是要往哪去?若是顺路,明日同行亦可。这一路上只有两个与我吵嘴的讨厌鬼,若是多个同伴……”
明兆伸长脖子回了一嘴:“我才不是讨厌鬼呢!”
这话逗笑了几人,反倒招惹来明兆的怒视,罗冶三人只好偏过头掩住笑意。
还是几个小孩子呢。
女子觉察出些什么,挑开一线帷帽,侧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指尖在桌上轻移,似在描画,“我要往南走。再往南,是什么呢?”
斐之何瞧着那不成形的水迹,状似苦恼,“往南,多是水城;再往南的话,那便是出海了。”
女子似是隔着帷帽仔细瞧着她,斐之何将南边的城池都报过一遍,女子才慢吞吞地说:“你,去哪里?”
“我?”斐之何笑笑,“我自然是都去了。你知道芭蕉楼吗?我找了他们当家的姑娘来,明日就到,你要一起吗?”
女子摇摇头,先是问:“芭蕉楼?是什么。”
“芭蕉楼是民间最大的邮驿,你不知道?”
斐之何适时露出些狐疑的神色。
女子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什么,“我住的偏僻,少在外行走往来。”
斐之何趁机追问:“那你南下是做什么?”
女子想了半晌,久得有些不同寻常,才慢慢答:“寻亲。”
“寻亲?你孤身一人么?”斐之何撑着脑袋想了想,“那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芭蕉楼内消息灵通,很快能帮你找到的。”
她又笑:“我叫阿胭,你叫什么名字?”
“商堂。”女子顿了顿,这个问题并未思索许久,很快便接着说,“参商的商,松堂的堂。”
“商——堂——”斐之何撑着下颌,思忖着这个名字,又垂下眼去瞧她的暖锅,“这不合你口味吗?”
商堂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似乎听人说话需要思索一阵才能领会。
她似乎有些踟蹰,“我未吃过。”
斐之何便仔细教她,“已经热好了。你看,菜蔬熟软、肉片香浓,你尝尝?”
商堂自侧边撩开一点长帷,夹起一片白菜送入口中,由始至终,并未露过面容。
斐之何也没有贸然提起她帷帽之事,只是以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模样与商堂搭话。商堂未曾有什么别的反应,大多是在听她说话,斐之何随意胡侃些见闻,悄悄瞧着商堂听得入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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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动静渐渐小了,想必是罗冶几个收拾完回屋去了。
明京看了眼门口的符纸,那是斐之何改过的,尚未定好名。
斐之何慢悠悠净手,一边道:“有些好骗了。”
明兆撇撇嘴,“她真的会和我们走吗?”
明京倒是察觉到了什么,犹疑地望向斐之何,“师叔……”
斐之何转回身,笑着擦净水渍,“还是明京敏锐。”
明兆不明所以,明京上手去晃晃他的脑袋,“你的通透相到哪去了?”
明兆挠挠脑袋,“怎么了?是师叔身上的黄符吗?”
这是斐之何惯爱用的招式。她从小不大招灵体喜欢,但又不甘心,竟然捣鼓出个掩盖气息的符咒,黄符附在身上,会自然掩饰上一层天生灵物的气息,灵体接近则会自发亲近。但这只能作用在灵体身上,若是天生异兽,一眼便能识破。
斐之何瞧了一眼门上的符纸,“虽然做过遮掩,但也是商堂只顾着压制道限,防备减弱的缘故。她身上的冰属灵力仍在外泄,若再如此,想必离道限潮不远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明兆发问:“还要这样斡旋吗?干脆直接迷倒送去国师那好了。”
“不行。”明京道,“商堂现在是苦苦维持,如果贸然行事,引发灵属潮涌就不好了。”
斐之何也道:“也不能贸然送去师兄那。你正思师叔还在玄楼呢。”
几番无话,斐之何从暗袋中取出一沓空白的黄符纸,道:“写吧。”
明京接过来,“都写燃火符吗?”
“对。”斐之何自己也取过一些,“比起门上用的这种,燃火符能消耗冰属灵力。”
夜色迷蒙,窗外有一枝树被雪压倒,发出一阵响声。
不知想到什么,斐之何写符的手一顿,唤了一声明兆,“夜间的冰属灵力外泄得更严重了。”
明兆点点头,随即苦着脸看着自己写毁的一张燃火符,收笔时被方才的声响影响心神,注气断了。
斐之何接过来仔细看过,“比起明京,你的注气要差一些。”她随手画印,将毁去的丹砂收回笔尖,“容易被外界动静影响,是通透相的原因吗?”
“不知道。”明兆皱巴着脸,“先前师祖与国师都这么说过,因此我才要每日随他们一同打坐静心的。”
明京在一旁道:“通透太过,略有动静你都好奇。”
斐之何含着打趣笑他:“你也就没跟着我,要是在我这写符这么差,每日两百张都不够。”
“师叔饶命……”两百张!那还要睡觉吃饭吗?明兆连忙合手求饶。
灯油点到子时,明兆和明京写完了手上的黄符,揉着眼回房。
斐之何掀开一点窗缝,放走了一只纸雀。寒风吹入几片冰霜,她拈在指尖看了看,最终还是叹一口气,提灯出了房门。
屋内静谧,灯火闪动几下,斐之何将一张阻灵符贴在商堂门上,随手画了个匿形阵。
她知道灵属灵力外泄的不好受。至少这样,商堂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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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雪落无声。
斐之何是被一阵动静吵醒的。
有人咚咚咚地上楼来,脚步里透着十足的欢快。
斐之何昨夜睡得并不算好,又入了梦,此时闷头拉上了被褥,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声:“饶了我吧……”
房门锲而不舍被敲响,她爬起身,随意拢了拢头发,围上斗篷去开门。
外头站着个圆脸姑娘,头戴兔毛帽,身穿蓄棉的缎面交领长袄,下边是深青的棉裙,藏青色的斗篷风帽上头还带着雪,脚上踩着厚厚的雪靴,袖口领口都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
洪掷春扯起笑,一下钻进屋子里来,“你个没良心的,终于想到我啦!”
斐之何嘘了一声,拉着她坐在火盆旁,替她拍拍斗篷上的雪,一面问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洪掷春伸出手任她忙活,道:“你找我帮忙可太难得了。左右我也没事可干,点了几个人就来了。”她坐不住,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这边是要冷多了。我特地让我爹整了点吃的用的往城里送,想必这时候你爹已收到了。”
“多谢。”斐之何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洪掷春左右瞧了瞧,忽然压低声音靠过来:“你在信上说的那个什么,不会动起手来吧?”
斐之何也凑近她,放低声音:“不好说。总之已经做足准备了。”
两人许久未见,也有许多女儿家常说的话要讲,索性围在火盆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往来,直到明兆和明京来敲门,说要下去用早膳,才算是鸣金收兵。斐之何还未漱洗,洪掷春自告奋勇地给她梳发,“说起来,前段时间都京流行的发髻我正巧学会了,梳给你看看。”
斐之何乖乖坐着,“还是你手巧。”
洪掷春却笑:“还是你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