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身,要先练一套道法,这是国师的习惯。
明兆和明京跟在杜去江身边有一段时间了,师兄弟四个也都习惯每日一同起身修炼。
过去几年还在扶荆山上,那时候他们还叫师祖作师父。
师祖对初初迈入道途的四人要求极为严苛:清早早起引灵,午间注气写符,晚上还要将所学道法一一现给师祖看。明兆虽然天生通透,无需引灵,但也需一同打坐静心,过了午后,则一同写符。比起杜去江和斐之何,还有后头来的邓正思,明兆他们四个并不是正式收入扶荆山门下的弟子,而是被捡回山上养着的。师祖除了道术,似乎也想不出来别的,就只好也领他们入道。
就这么在山上呆了几年,四个人都长过了八岁的时候,师父摇身一变成了师祖,说要把他们送到去江师兄那,认去江师兄为师父。四个小孩面面相觑,和师祖下了山,驾着牛车就这么一路去了都京。
四人也算年纪尚小时上的山,因着行进道门并没几年,未在人世行走,一路所见都觉着十分奇异。一行五人进了国师府讲了几句话,师祖就说孩子已经大了,不要妨着老人如此之类的话,驾着牛车就走了,只是看着也并不是要回扶荆山去。
彼时杜去江与斐之何面色不变,在国师府门口遥遥挥手送别师祖,正思师叔和他们一样茫然,看一眼国师和之何师叔,又看看师祖远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看他们,一脸无措。
之何师叔从正思师叔开始,一个个地按了按每个人的肩,对着他们四个说道:“好啦,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跟着国师了。”
斐之何挽着臂间的披帛,神色认真地叮嘱他们:“每日要卯时起身,写黄符一百张,五行灵属各写二十张,都交给师叔我,知道了吗?”
邓正思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四个小孩呆呆点头,杜去江也伸手按住斐之何,向着他们说:“好了。不用写一百张,也不用给之何,都进来吧。”
那也才过了不足一年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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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完一套道法,明兆与明京回房漱洗过,往侧堂去用早饭。
斐之何今日不在自己屋内用饭,穿着也较往常仔细了些,身上着藕色缎面出风毛长比甲,内穿青绸竖领夹袄,下着厚棉月白马面裙,发髻是明扬梳的,前簪钗、后束带,难得端正。
斐府的早膳向来不说奢靡,但也精细,多是因着斐之何的缘故。斐之何不大嗜甜,偏好一些坊间吃食,也是幼年随师父外游留下的习惯。自斐之何来了渭城,斐程便嘱咐厨房多以斐之何的口味为先,因着杜去江也曾向斐程告过状,从前外游时师傅师兄都顺着她,因此,若吃食中无对心意的,斐之何此人便只敷衍了事。
正巧斐之何的口味又正对明兆明京这个年纪,一顿早膳吃得三人是顺心顺意。
用过了早膳,府中下人端来水盆,又有人来收拾碗碟,秀秋便在这时捧着两套衣服入门,是给明兆与明京的。
昨日二人在城门设下灵阵后,城中虽不再受冰属影响,取水也不再受困,但渭城内的寒意却并未因此消减几分。斐之何让秀秋准备的衣物,也是以保暖为先,不过用料更好些。
明兆擦净了嘴,扭头瞧瞧秀秋手上的衣物,又转头来瞧瞧斐之何,“师叔,今日是要出门嘛?”
斐之何净过手,正饮茶清口,没空答他。
见状,秀秋便接过话:“是。姑娘嘱咐了,让你们换上衣物去。”
明京接过衣服瞧了瞧,不免有几分讶异,“这是要去哪?”衣物触手温润,是一件宝蓝色绸面出风毛直身,用的是兔毛,衣纹生香,他看向斐之何,“师叔,这料子也太过讲究了。”
斐之何不紧不慢地擦手,扫他一眼,“冰妖在驿馆落脚,却不动身,想必是被玄楼外的法阵所慑,但终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早起时,府上的管家便来报过,说是水缸上的符纸落了。她用的是阻灵符,特地在上头添过几笔,若是冰妖的灵属灵力增强,便会脱落示警。
城门处虽有明兆与明京布过了法阵,但冰属这般外泄,光是城中作了防护,城外又该如何是好?更何况,冰妖待得再久些,冰属外泄更严重,不论是动身向渭城而来,或是中途向着别的方向而去,只要不解决冰属的源头,就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斐之何瞧了一眼两人,“如今城内因着灵阵的缘故已不受冰属影响,但城外还需尽早解决才行。”
还有几句话没说出口,她有着最坏的打算,怕就怕冰妖如今道限难抑,灵属骤长,生成道限潮。
“我们去和冰妖打个照面,迎她入城。”
明兆正拎着衣服往身上比划,听斐之何这么说,当即就起了兴头,“我们是要隐藏身份去吗?那我和明京穿这么好,是要扮作小公子了?”
“是啊。”斐之何挑剔地瞧了瞧,向着秀秋道:“现在还算合身,过几个月就有些小了。”
秀秋点头应下来:“是外边现买的,特地定了两件都京盛行的纹样。自家铺子做的自然会留大些,师傅和姑娘们都记着呢。”
听这意思,又是要给他们做新衣裳了。
明兆连忙摇头,“这可不行。之前新帽子送来,国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斐之何失笑,接过他手上的杏仁黄直身,亲自给他对着身量比划,“师兄只在吃食上宽待你们几个?没事,年纪小就要多穿些新衣服,铺子里样式多得很,都京中更是数不尽,过往几年我都挑着好看的选入国师府,你正思师叔还好,都收下了,就是师兄不大喜欢。”说到这,她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一副要说人坏话的模样,“他是和师父学的。我与师兄年少贪玩,总磨坏了衣裳,师父并不精通针线活,到了后头,都是拣着耐磨的料子用。这几年在都京,也算好许多了。你们就不必担心了,这些左不过是我送的,师兄不会多话的。”
她狡黠地眨眨眼。
国师待之何师叔,确实是不能再好、底线是不能再低。不过想来也是,一同长大结伴修道的师兄弟,就连他们四个才进了山门几年,不也是如此么。两人抱着衣物对视一眼,明京识趣地拉上明兆换衣服去。
两人刚出门,就碰上明扬正巧要往里走,身后还领着一张生脸。
明扬向着斐之何道:“已经备好了,这是下边铺子里找的人,叫肖谊。”
肖谊的年岁与杜去江、邓正思差不多,在铺子里是管事的,心思比较细,做事亦周全。
明扬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真不让我们跟着吗?”
斐之何摇摇头:“做戏要做全套,我们昨夜不是定好了么。冰妖能避开玄楼,也许对我与师兄也有几分熟知。要引她上钩,自然要有足够的饵。”说到这里,她不忘问:“昨夜的信发出去了吧?”
明扬点点头,“想必洪姑娘午时就能收到消息,脚程快些不出一日便能赶到。”
斐之何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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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飞雪压矮枝丫,竹枝几近栽落雪地。
雪色间敞露一截宽道,此处的雪与他处堆积得不同,被人力扫去了一些,指引向尽头的院落。
此间院落是邮驿所在,院子宽敞,以停放车架与马匹。正中为主屋,东边的屋子是管事与守卫的住所,西边则为厨房及柴房。
踩踏积雪的声响不大,院落内地面平整,将雪色掩埋在门外,两个身着青灰衣衫的守卫抱着砍好的柴入厨房来。
“你不觉得这两日冷得有些过头了吗?”
“阿嚏——是比往年冷啊。”
厨房中的水缸结着冰,两人只能将冰凿开,放在灶台上化冻取用。
“胜子,柴是不是没剩多少了?”这声响忽地自角落而来,仔细看去,才发现灶口边上还蹲着一个人影,正探出半颗头来询问。
两人中矮一些的名叫曾胜,他应答道:“还够用。但要烧来用水,估摸着也就够两天的。”
方周将怀中的柴片堆在灶口边,随口道:“若只是我们几个倒还好,前日来的那个女子,说是要寻亲的,怎么还不走?”
守在灶台边上的人,正是此间邮驿的管事罗冶。他听了方周这话,也不免叹口气:“你当我没去问过吗?前日到的时候说雪大难行,昨日又说女子独身,总之是诸多借口。”
曾胜取了几颗蔬菜,预备着切用午饭,也接过话头:“说是寻亲,却一点消息也不往外说。她刚来那日,我和方周还问过她来着,我们几个从前在南边都换过差,能帮她打听点消息,结果人家是谢过了就算了。”
方周随意抛玩着一根萝卜,“我看根本不像是寻亲的。手上有文书,此处离城门又不远,不去城内落脚,干嘛非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驿馆停留两日?要不是文书齐全,真感觉有点瘆得慌。”
切菜声顿时停了,方周转头,瞧见罗冶与曾胜都盯着自己,茫然地朝四周瞧了瞧,“怎么了?”
罗冶幽幽道:“你说得对啊,是有点瘆得慌。”
曾胜转回头,接着切萝卜,“她还整日戴一个长帷帽,神神秘秘的。有没有可能是个道士?”
罗冶摇摇头,“不知道。如果是道士,留在这里不是更奇怪了吗。”
这话接得更是令人无法深思,几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忙活着随意扯开了话头。
午饭照旧是罗冶送上楼去。
女子住在二楼第一间,敲了门好半晌才来。女子的帷帽几近及地,用的料子看起来寻常,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布只能隐约瞧见个轮廓。女子轻声谢过罗冶,便接过餐食关了门。
罗冶嘟囔着奇怪下了楼,与方周曾胜一齐在大堂喝了点酒,也好热热身子。
午间的风雪声扑在窗沿,发出一些牙酸的呜咽。
外头的雪又添一层,三人在屋内享懒,预备着明日起身再扫。
罗冶的酒量不错,略饮了几杯,神志却清醒了几分。好一会儿,他没接话,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伸手拍了拍曾胜和方周,“似乎有人来了。”
方周晃晃脑袋起身,“有人?这么大的雪还来人啊?”
曾胜将屋门拉开,外头院子的门果然发出咚咚的响声——
寒风扑面,两人立刻醒了,高声应着去开门。
敲门的是个男子,也没管他们俩,转身引进来两驾马车。罗冶走出门来,敏锐地察觉到架势的不同寻常。三人既出身邮驿,又换过几次差,向来眼色都精细,一眼就瞧出这马车的值钱处。男子在为首的马车边抬手扶下来一个女子,容貌明丽,簪钗映映;后头马车则跳下来两个小郎君,看衣衫纹理亦是精细。
罗冶感觉自己额角微微一跳,连忙迎上去:“几位,请先进门来避避寒吧。”他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曾胜和方周,两人会意,一个去合院门,一个去里头擦桌扫椅,顺手将奄奄一息的炭盆添上新火。
这来的女子身上衣着并不俗,仅是外头那件莹白的斗篷,就能瞧出用料精细,隐隐的绣花更是灵动。女子打量着院落,自神色上瞧起来,似乎有点不满。
那敲门的男子微微俯着身子,姿态有些低,“姑娘,附近仅有此间邮驿,风雪太盛,还是暂且于此歇息休整吧。”虽是不满,女子却也点了头,领着两个小郎君入了门。
也是奇怪,这几人入门后,外间的雪忽而盛了起来,连着院落里头很快也积起一层绒色。
男子叫住要往里进的罗冶,从衣衫中取出荷包,摸出几两银子,“鄙人肖谊,也算是个管事。我们是自北边来的,文书暂时没有,钱管够。”
这般狂傲的话说完,肖谊默默扫了眼罗冶的神色,见这话术似乎没出什么岔子,接着道:“先来些吃食,再备上几间房,姑娘及两位小郎君各一间,我与马夫一间。”
方圆内确实仅有此间落脚之处,多是邮者留下歇脚休憩,若是着急赶路的,多走上小半日便能到渭城。
但今日雪比起昨日大得过多,也恰恰是往渭城的这段路难行。
此间仅是普通邮驿,他们领的差事却不是驿官,俸禄是城中府衙发的,隔段时间需与府衙上报过路文书,但终究管得不严,况且昨日府衙又才来过人。
罗冶眼神一转,接过银子,将肖谊所说都一一应承下来:“几位还要些什么?”
肖谊面色也有些挑剔似的,“冰雪如此,想必也没什么好的吃食。明日会有人来,届时记得迎接便是。”
罗冶有些讶异,估摸着这姑娘与小郎君应当是富家子弟,不入城,身上也无文书,若不是瞧着姑娘生得娇憨、小郎君又有**岁的模样,这阵仗都有些像私奔出逃的。
罗冶心下有些犯难,不免又多问一句:“不知明日来人几位?我们也好做足准备。”
肖谊面色倨傲:“芭蕉楼的洪姑娘,她来接我家姑娘与郎君。”他扫一眼罗冶,“你也不必担心,文书届时便到。”
芭蕉楼?
那可是民间最大的邮馆。
不同于官邮严密,民邮可做的生意多,价格亦公道;而其中芭蕉楼似与朝中有几分关系,生意更是遍布南北:传信、行商、送人,生意上达王公,下至群民。
芭蕉楼的老板,就是姓洪。
罗冶放下几分心来,既然芭蕉楼来人接,到底就不会在这里出事,他爽快应下来,去厨房一同备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