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雪经夜,倒是不比昨日的厚。
曾胜和方周连挖带铲,才清出门前路。也幸好几人一贯起得早,刚清扫好,洪掷春便到了。
罗冶三人从前在府衙领过职,仅是看顾马匹、帮厨之职。后来朝中开放民邮,芭蕉楼起,连带着许多城池府衙亦建造邮驿。官驿多设于重镇,而府衙所设邮驿,可供官邮休整,亦可留民邮休憩,只是一并要以文书为凭。三人后来皆入邮驿当差,南边的邮驿是轮换当值,换到渭城来后,渭城府衙便没再折腾,长留他们在此间。
之前也遇过芭蕉楼的人,但芭蕉楼的少东家倒还是初次见。
三人殷勤去迎,还没说上什么话,洪掷春已经问了上房,一股脑冲上去找人。
罗冶看着方周和曾胜怔愣的模样,转身走向厨房,“还是操心今日吃什么吧。”
早膳只是简单的几样清粥小菜,斐之何神色恹恹地用了半碗,瞧见明京认真地吃净了,不免有种长辈的怅然。想到父亲见自己用饭也应当是如此,不过,自己却没有明京这般不挑食。
商堂迟迟未曾下楼,不知是什么缘故。斐之何下楼前顺手将昨夜的匿形阵消去了,此时目光往上头瞧,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凭感知的冰灵来看,却似乎又是一片平静。
简单用过早饭,肖谊在外头候着,正在收拾车驾。
斐之何借口去取东西,顺带去敲商堂的门。商堂许久才出门来,斐之何皱着眉向她问早,只觉得她身上的冰属似乎又紊乱了些。商堂未曾言语,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却又循她的意随她下楼。
斐之何提着裙摆朝下走,回头瞧见商堂行步缓慢,总疑心商堂会摔下来,好在虽慢,却还是安稳。斐之何与她说过情况,再度邀她同行,只是瞧着那薄薄一层帷帽,她心中却升起几分隐隐的感觉。
商堂身子晃了晃,似是站不稳,斐之何当即要伸手去扶,却听得一道低哑的声音说:“你不是生灵。”斐之何一怔,商堂的手便霎时自帷帽间伸出,一阵凛冽寒凉的冰属猛然缠上斐之何的小臂,三两下便张牙舞爪地破除了她身上伪装的符咒气息。
明兆与明京在下头等着,正好瞧见商堂忽然抬手,觉出莫名的古怪来,心下一惊,当即要走近。
斐之何伸出的手半途转了方向,小臂的衣衫结上一层霜色,她一面撤步,一面挑开了束紧的两侧袖口,厉声道:“别过来!”
商堂周身忽地迸发一股冰属灵力,霎时将屋内外的几人都冲击开来——
斐之何离得最近,虽即瞬抬手挡了一下,但还是被冰潮撞至院中。她在雪中接连后退几步,拉出一道狭长的痕迹,露出下头被薄薄一层冰覆盖的黄土,直至退步院门前,她才终于站定了,左手并指画印,右手取出悟铃催响,自她袖间层叠飞出张张黄符。
黄符绘着丹砂,她周身翻腾出一阵细微的绒光,翻飞的黄符丹砂吸纳些许光点,带上一点金边似的。不知不觉间,她小臂处因商堂碰触的一层霜色渐渐消去。
其余人早已被商堂外泄的灵力震远,纷纷倒在雪地上。好在雪地柔软,不曾有人受伤。
明兆与明京在斐之何出声时便已反应过来,周身引灵与斐之何站在前端,挡住这来势汹汹的冰霜。
雪絮凝冰,冰霜扫地,院落的门墙凝上厚厚一层冻色。
漫天雪白中,商堂的身影已被纷飞的冰霜掩盖,斐之何高声唤了两声,声音在狂风中被冲散。
周边早已结出一层厚冰,黄符纷飞成圈,状似一道灵阵,遮挡在众人身前消去冰雪,斐之何驱动悟铃,勉强挡住了汹涌的道限潮。
幸得外头雪厚,众人爬身起来,瞧见斐之何身前的黄符,便已经知晓斐之何等人的身份。
罗冶匆忙爬起身,连沾染上满身的雪渣都没来得及管,忙拱手道:“几位道长!这是何等情况?”
斐之何驱动悟铃悬于空中,神情并不大好看,但还是还礼道:“我们隐藏身份而来,实在对不住几位。我是扶荆山弟子斐之何,两位童子乃是我的师侄。”她神色含歉,再度作揖,“商堂原身出于极北,身携冰属。牵连几位实在对不住。”
说话间,院中的寒气又盛,逼得众人再度撤步至院落之外。
汹涌的冰属灵力毫不留情,甚至将悟铃冲击得微微晃动,发出一点轻微的铃响。斐之何索性将灵属放开,以好护佑身后众人。
明兆因着通透相的缘故,不必刻意去修灵属道,此时却试图将冰属灵力化为己用。明京扶在他肩上,他的灵属因着年幼,修炼的年头尚且不足,身上的灵属灵力还不能收纳自如,此时隐隐有些用力过猛。
斐之何抬手抵着迎面而来的风雪,在晃动的悟铃手柄上轻点,细碎的摇铃声停住。她又伸手结印,将明京汹涌而出的灵属卸去一阵,化去了面前的一阵霜气。明兆泄气地摇摇头,十指间染上一层冰寒,被斐之何周身涌出的一阵微光消融。
林间的枝叶被狂风刮落一地,院落周边的已冻上冰霜,周遭俱是一片狼藉。
斐之何沉下心,轻呼一口气,向着众人道:“这是道限潮。如今商堂离破道限仅一念之差,却又称得上是天堑之别。若是放任,这漫天冰雪只会以她为中心,不断扩展蔓延。现如今,我们只能将道限潮暂时封在她身上。”
洪掷春以及罗冶几人都点点头,洪掷春率先问:“那我们能做什么?”
她唤洪掷春上前来,自荷包中取出厚厚一沓燃火符,塞入她手中,面色凝重:“商堂道限如今危急,不破则伤。现在虽然有悟铃挡着,却只是解一时之困。”
洪掷春接过来,却不知如何反应。
斐之何偏头看着明兆和明京,“让你们写的燃火符都够数了吗?”
明兆明京点头,从衣领中取出厚厚一沓。
斐之何向着罗冶三人道:“我们在此做缚灵阵,由东南西北四方而起,掷春便在此,明兆守东、明京守西。至于三位便后退,护好自身即可。”
明京多说了一句:“几位最好退到五里外。法阵起时,愈近则受寒愈烈。”
罗冶点点头,斐之何从荷包的黄符中抽出几张,递给几人,“这是阻灵符,佩在身上即可。若仍觉冰寒,便退再远。”
众人看向已被风雪冰霜席卷、模糊不清的院落,忙应和着点头,“那我们不在此阻扰,祝几位好运。”
斐之何又抽出几张黄符贴在洪掷春双肩及袖间,仔细叮嘱:“七十七张阻灵符为灵阵外围,冰霜不会伤着你,悟铃声响后,你只需往面前飞出手中的燃火符即可。”
洪掷春并不如何担心自己,只是看着阻灵符前的肆虐风暴,她终于忍不住道:“你要从这面前过去吗?”
北位为空,斐之何定然是要往那去,可若是绕开冰雪,行途未免又太远。洪掷春知她故意方才不说北位,想必是已经想好做了决定。
肖谊等人皆是一脸担忧。
看着几人的神色,斐之何不免软和眉眼,轻轻弯唇,“我有悟铃在身,伤不到我。再者,这般严重的道限潮,需悟铃为眼方能压下。”
她正了神色,对着余下的肖谊几人叮嘱道:“你们几个也需退至五里外。”
虽然担忧,但他们无道法傍身,接过了阻灵符便立即转身后撤,至少不做拖累。
再一偏头,斐之何又瞧见明兆与明京齐齐望着她的两双眼,她揉揉二人面上沾染的冰霜,“我虽然没有师兄那么厉害,但还是有些本事的。”
明兆面上一急,正要开口,斐之何却笑了笑,压下了明兆要冲动出口的话,“我能过去,你可不能。”
明兆眼睛巴巴地瞧着她:“师叔……”
斐之何轻笑:“好了。你们还没正经瞧过我的灵属呢,也是时候放开手脚试一试了。”
明京拽住了明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师叔,小心。”
斐之何面上没什么惧色。
再大的风雪,她也曾趟过。只是这一次,没有师父和师兄领头为她遮挡些许,她终究也站到了最前方。
近处已听不见山林飘摇声,只因周遭已被蔓延的冰属波及,结上了一层霜色。原本飞落的细雪,如今成了冰片,在阻灵符前瞬化,了却无痕。
不知斐之何贴的几张黄符是什么用处,洪掷春感觉自己衣襟上的黄符在发热。她只是个普通人,七十七张阻灵符将面前的冰寒隔绝,护住了她,也让她几乎瞧不见斐之何的身影。
斐之何绝不是娇气的姑娘家。她自幼入道,与洪掷春相识时,习道已有十年余。她明艳、娇丽,又会哄人开心,洪掷春真心觉得,阿胭这个名字很衬她。
此前,她几乎没有见过斐之何用道法与符纸。她们相识在行路途中,多嬉戏于平常,那时候她并不因斐之何习道而多以为异。后来因着斐之何随师父及师兄归都京去,她们就没再见过面。斐之何是很擅长联络的人,几年间一直与她通信,山川美景、民俗吃食、衣钗簪妆,信件往来几年,二人情谊越发深厚。
因而洪掷春才明白,当下态势并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松,而是万般艰难也只能由斐之何担着。
况且,不远处就是渭城,斐之何绝不会让蔓延的冰属危及城中。
洪掷春紧紧攥着手上的一沓符纸,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似的。
手上有悟铃,斐之何周身并未被风雪侵蚀,却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寒。
她不由想起年幼时,随师父与师兄行走在极北之境的时日。
极北之境的冰妖并不繁盛,尤其是与同源灵属共生下,冰妖的灵力并不如何凌人。那时,师父尝试引灵冰属,他们便一并在极北之境停留了好一段时日。山中小屋布了法阵,师父每日外出,杜去江与斐之何就待在屋子里,或引灵,或写符。那时杜去江与明兆明京一般年纪,早早便引灵,道术上亦展现出几分天赋。斐之何畏冷,对于冰属并无多大的兴趣,每日只对各样的符咒写写画画。师父每日晚间归来,入门时,法阵便将周身的冰属灵力一同隔绝去,屋子内的炭火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她每日都要问师父,这次成功了吗?师父揉揉她的脑袋,只是笑了笑,说起她初次引灵的时候。
扶荆山临水,山林繁盛,土脉丰沃,山中亦有石材,是天然的引灵之地。三岁时,斐之何便随着师父与师兄上扶荆山修行。
虽然师父说,尘世中修行的是无常道,但多是以有常为引,破有常而得无常。
引灵并非易事。漫步山间,仰望群山,在浩渺天地间捉一抹灵气,有人开悟多年,也许始终在引灵。
斐之何是亲眼瞧见的,杜去江引来了一畔江水。
扶荆山下,江月照人,江水循灵而动。
斐之何颓废地写了一桌的黄符,杜去江一边收,一边哄她:“之何,引灵是不能急的。”
他心念一动,让斐之何往外瞧,斐之何抬首,自窗间外望,看见枝叶无风自动,摇摆簇簇,动作得有些滑稽,不由被逗笑了。
杜去江也笑,“之何,其实万物都在应和你,是你还没有选好你自己的灵属。”
杜去江说过这话之后,又过了一段时日。
火折子被师父不知遗漏在山间的哪个角落,师父只能苦哈哈地在灶台边生火,细木条搓着木屑,飘出一阵烟。斐之何蹲在外边看着,瞧见那抹纤弱的火光,她眨眨眼;师父转个身的功夫,火光凭空消失,气得跳脚;杜去江安抚住师父,让师父转身瞧,斐之何正在屋外,瞧着自己面前的一抹火焰。
斐之何并不常用灵属。初次引灵时,因着她的好奇,想让火光更盛,险些将灶房都烧了。她与自己的灵属之间,似乎一直在相互磋磨,或者说是互相闹脾气。她写燃火符时,火属总是不循她意自己冒出来,斐之何总担心火属将自己的黄符烧去了,直到长大了也依旧是这个想法。
每到这个时候,师父总是将她厚厚一沓黄符收走,说:“之何,师父也帮不了你,你得自己修习啊。”
杜去江觉得斐之何会闹脾气,担心地跟在她身边。
许久,斐之何握紧拳头,神色愤愤:“燃火符怎么不对师父有效!”
原来这时候就开始这么记仇了。杜去江咋舌。
斐之何总觉得自己无法控好灵属。引灵不难,难的却是如何与灵属相生。
斐之何很少布阵,缚灵阵更是未曾在灵体身上用过。她知道杜去江布阵无需布画阵纹,而以灵属代之。杜去江总是细心教她,斐之何却很少认真听。她悟性不错,却多在意向之处,杜去江也就叹叹气,随她去了。
悟铃声动,将席卷而来的冰霜扫开。
“师兄。”斐之何抹去发边的冰霜,“你也学会师父那般,竟摆我一道了。”
面前的风雪忽然停滞一瞬,洪掷春飞出黄符的动作一顿,看向前方——炽烈的焰色冲天而起,宛若一条飞龙,盘踞在风暴之中。
明兆与明京亦是惊异,抬头瞧着这滔天的火龙——是之何师叔的灵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