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以北向都京的方向,约莫半日的路程,有一座驿馆。
在府衙的好处是,斐之何可以随时调动几个守卫相助。
她与明兆明京又瞧过了行迹图,确定冰妖来渭城确实一一躲过了所设的玄楼与三十六青铃。
斐之何面色有些沉郁,这般精确,不知冰妖是从何人身上得的指引。
而此人必然并非常人,也许亦与玄楼设址有所牵连。
这事要报给杜去江知晓,至于师父那边,就由师兄来决定了。
斐之何将城图与灵迹图都收起来,与明兆明京分好了行动。冰妖若在驿馆落脚,想必是做过伪装的。当下不能打草惊蛇,须先查明冰妖在外行走的身份,若能探得冰妖的文书,多少也能得知予其指引之人。
三人说话间便去了府衙后间看过水缸,同样置在屋内却不见冰融。斐程早从文书库动身,城中用水因冰为坚,他正忙着带人一一解决,发现置入灶台以火烧之,虽耗时许久,但好歹能化用。
几番商议之下,为免百姓不便,斐之何便遣明兆明京去城门处落防。
扶荆山中有一法阵,原是为破灵属道、免灵力失控所作,之后因着灵属道妖临至道限时易生乱,便改作了反向的防护。明兆与明京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寻常道术都十分熟悉,又有周到细致的明京在,斐之何便放心让守卫领着他们去几处城门。
她又与父亲商讨了几番,暂时敲定了行事。
斐程领她进了主府,对着地图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去江因着正思抽不过身来,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斐之何愣了愣,转而笑道:“我不是一个人啊,还有明兆和明京呢。”
斐程转身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斐之何自小就跟着师父习道外游,这么多年忙时写信、闲时便留京陪他。自他调任渭城之后,虽有几年未曾见面,却依旧以家书往来。父女之间不说十分亲近,倒也分外和睦,斐程却因此显得心事重重。
斐之何仔细瞧着父亲的脸色,上前一步揽着斐程的手臂,“父亲是知道我灵属道未破的事吗?”
斐程舒开眉头,略点点头,道:“你母亲这些年一直在钻研这些,也时常与我来信,是她与我说的。”
说起母亲,斐之何想起清淡却不失芳馨的香气、双臂拢抱自己的轻柔,面色也不由得更衔蜜,“虽说灵属道未破,动起手来总有些忌惮,但本身并不是坏事。”她转转眼珠,陡然换了个语调,“山门中虽重灵属道,但并非越早破道限越好。三年前师兄悟道太深,破灵属道一事告知师父后,师兄还被师父说了一顿。”
斐程不知此事,这时听来生出几分好奇,“这是为何?”
斐之何牵着父亲行至主府上座,“说不准是扶荆山的道承,还是师父的传道如此。总之我们修道皆以灵属道为辅,道术符术才是修炼之重。师父要我们将灵属道修至临近道限,此时最近天地本真,于悟道上大有增益。”
斐程听了个半懂不懂,又觉得有几分好笑,“想必你母亲来就能听懂了。”
斐之何托着脸颊,声音被挤得有些嘟囔:“母亲还是在与友人同行外游吗?”
斐程点点头,“前些日子说是快回都京了。说起来,你来渭城前不曾与你母亲去信吧,你母亲还在信中提到你。”
斐之何眨巴眨巴眼睛,满脸心虚。他们来渭城本身就是行迹匆匆,邓正思的状况也不宜大张旗鼓,越少人知道越好。来渭城前,他们也商议好,斐之何需先动身,为杜去江一行人作掩。因而斐之何只急匆匆收了些物件,就带着秀秋与明扬赶来。那时母亲早与友人出行,似乎是哪家的夫人来着。
斐程也习惯了她这性子,只是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你带着两个小子没事才是要紧。”
斐之何立即打起精神,“我的符术虽不说是天下第一,但敢说是扶荆山首。”
斐程失笑,点了点斐之何的脑袋,“扶荆山如今也就你们师徒几人,不过……真在你师父之上?”
斐之何恼了,一把撒开手,气得她连连跺脚,“我还能乱说不成!”
“好……”斐程这下讨饶了,“是爹错了。不过这回不能像上次那回了吧?”
斐之何:“当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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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离京并不近,且不通水运,在此处算不得是什么好差事。
斐程前几年随着一纸调令举家迁来,那时斐之何随着师兄还在都京,是前段时间才来渭城与父亲团聚。
斐之何与父亲说的是山门各家事务繁杂,杜去江因邓正思病了费心疗养,她不爱待在都京,而独身来了渭城。然而实则是邓正思的异症实在奇怪,斐之何与杜去江几番为难,最终还是来了渭城。
选择来渭城,一是远都京,怕生什么乱子;二是远邓家,怕邓家忧心。
斐之何趴倒在桌上,不自觉又想到了邓正思去。
明扬捧着新的围领在一边细细缝线,秀秋应是在厨房,正忙着给明兆和明京加餐吧。
屋内很静,府中因着雪落的缘故,也少有人在外走动。冬日天色暗得快,又因着是阴沉的天气,更让人昏沉,不愿动弹。
斐之何生出些困意,偏着头瞧着围领上轻柔的绒毛,她不由想到了那只雪狐。自莫名现身之后,雪狐便一直跟在邓正思身边。但杜去江用尽了各种道术,也没瞧出什么异常,仿若那就是只普通寻常的雪狐。但几人又心知肚明,那样的机缘巧合,又怎会寻常。
斐之何倦怠地闭上眼,缓和着思索过度的疲惫。
窗外的风声时而呜鸣一阵,很快就沉寂下去。
原意只是稍作歇息,没想到似乎真的陷入了睡意。
隐隐有细微的流水声,声响并不孱弱,对带着倦意的斐之何来说,几乎是霎时催入梦乡。
沉入一片夜色,斐之何在流水声中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微弱得好似幻觉,却偏偏被她听得一清二楚:衣物摩擦的微声,似是翻身的动静。她实在困得很,就着这点动静昏沉,直至翻身的动静骤然变大——那人起身了。一点温感慢吞吞地传过来,她犯了恼,睁眼去瞧。暗色迷蒙里,一个黑影挪过来,她仔细瞧了瞧,认出一点邓正思的影子。
是正思啊。
她于是安下心去,再度埋入臂间入睡。只是鼻尖有一点异样的触感,不像是衣缎,像是毛领。
“——之何师叔!”
宛若天降惊雷,斐之何浑身一震,方才缓和下来的睡意立即被这滔天的动静吓散了。明扬捻着针的手也一抖,狠狠扎进了围领之中,转头看向掀开棉帘进来的明兆和明京。
斐之何就趴在书案上,两人刚绕过挂衣架就看得一清二楚。明兆瞧清了斐之何的脸色,脚下立马站定了不敢动,他伸手拽住要往里走的明京,低声乞求:“别走。”
斐之何从书案上爬起来,顺便伸了个懒腰,“明兆啊,最近国师忙着照看正思师叔,没空操练你们吧。”
明兆神色惊慌,不敢答话。完蛋了完蛋了,明京是不是说过不要惹之何师叔生气来着!他立刻扭头去看明京,明京揣着手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师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事要说!”明兆看着越走越近的斐之何,立即大声为自己辩解。
“行,不耽误你说。”斐之何抽出几张符纸,明兆惊慌间只看出了一张止语符,但止语符就够他好受的了,更别说之何师叔的符术好,常有些新鲜的符咒,若用来对付他……
明兆立即大声道:“东南城门有一行人入城了,似乎不太对劲!”
斐之何驱符的手一顿,腕间绕了个弯将符纸收了回去:“怎么回事?”
明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还是明京解的围:“是由都京来的,送灵回乡。听守城的大哥说,此行人原本应在五十里外走水路,但渡口处似乎有异。”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斐之何将起床气丢到一边,“五十里外渡口有异?看来,我们得尽早会会这个冰妖了。”她看了一眼还傻站着的明兆,“你刚刚说感觉不太对?”
明兆摸索着斐之何的眼色,确认没事才敢慢吞吞地走近,“嗯嗯,不太像有妖邪的样子,但似乎也有些牵连。”
斐之何不大明白什么意思,转头问明京:“明京有感觉吗?”
明京摇摇头,“我还用过了道术,但什么也没探查出来。兴许是灵力波动,恰巧被明兆的通透相捕捉到了。”
可是再问明兆,明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斐之何知道,那多半是因为明兆经历浅,也难怪师兄扔过来给她带。
斐之何叹气,但还是转头让人去问问这行人的行迹。
“对了,”斐之何随口问道,“知道是都京哪户人家吗?”
“&*#%……”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一个回头,明兆已经坐在食案前,往嘴里塞着厨房送来的小糕点了。明京将他含糊不清的嘴合上,向着斐之何道:“马车挂着虞字灯,先者姓练。”
“姓练?不知道。”斐之何对虞家却知道一些,这家子孙多、习武,族中还有几个入道弟子。虞家祖上有道者,但不立山门,偶有子孙循先祖入道。虽不与扶荆山相近,但早年道训有言,不论道同,只求心同。遇有妖邪作祟,都会以道法求援。
明扬在一边听全了,随口道:“想必是夫家亲缘福薄,只能让亲家扶灵回乡。”
朝中孝道如此,先人去后,由子孙扶灵归乡;子孙缘薄,则由主家;主家凋敝,再由亲家;若是实在无法,身有官职,则由府衙理事;己身白衣,则乡中合伙理事。
既是虞家的车架,想必应当有所防护,也许是混入了某些小的灵物。
斐之何小睡了一会,加上被闹醒,精神并不太好,她听着明扬和秀秋小声说话,又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晚间用过饭,查探驿馆的人来报,行路文书最对得上的,是一个名为商堂的女子,昨日才在驿馆留宿,如今尚未动身。
“此女子戴一个长帷帽,未露过真容,身形高挑,却不纤弱。文书城印并非作伪,声称南下寻亲。”
斐之何奉了一杯热茶,守卫喝过又匆匆回府衙轮值去了。明兆明京并不懂她为何深思良久,一边喝茶一边瞧她。茶气弥漫里,斐之何瞧向他们两个,心里忽然生出些古怪的想法,感觉像是师父当初带着她和师兄的样子,既盼着她与师兄开悟,又为着孩童心性的闹腾而操心。
她清清嗓子,主动开口:“你们先前在扶荆山中随师父修习道法,后来到了都京也只在国师府中,在人世行走,你们几个想必还没有这个冰妖熟稔。”
正堂已熄了灯,斐之何合上门,领着二人回后院去。明兆明京的院子安排在她院子侧边,屋子干净又暖和。斐之何坐在桌前,仔细给他们说。
朝中的规矩,入城过城都需查验文书路契,有户籍者,不必过审即得;而无户籍者,则需担保。文书与路契又有不同,二者虽都加盖一城府衙官印,但文书以事由为先,朝中认定的事由,除官家传信、运货外,也有民间邮驿、行商,再者便以作保者为理;路契则为寻常凭证。民间邮驿、行商者,都在府衙有过记录,因而审查并不难。而冰妖手上的行路文书,想必只能是作保。
斐之何舒一口气:“再者,冰妖又以女子身份独行,文书审查更是难。所以这作保者的身份不说为官,至少也是乡中贤士。”
明兆和明京对视一眼,明兆率先发问:“那我们就不能收她了吗?”
斐之何失笑,抬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原本就不能收,冰妖身上并无作恶,只是灵属特殊而已。”
明京瞧了一眼明兆红了一小块的额头,身子往后挪了挪,“是因为这作保者的身份,我们不能走府衙面上查冰妖了吗?”
斐之何点点头,接着往下说:“这作保者的身份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入道中人。”
“什么!”
“什么!”
“无论如何,府衙绝不会让一个女子独行。无论作保凭的是官威或是声名,都无法保全一个女子的安危。而如果此人是一个道者,向府衙言明身份,那就大不相同了。”
明京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近年朝中对道者亲近许多,道者行走甚至不必验查文书,只看道符。”
“嗯?”明兆疑惑,“什么道符?”
明京无奈:“高祖年间,清尊现,留训‘天下道者,其心归一’,后凡入道者通习第一道法,便是归一令。归一令出,道符则现。国师讲过的,你不好好听,当然不知道。”
斐之何又伸手点点明兆的脑袋瓜,“现如今不叫归一令了。后几十年,道者以山为门,各修己道,而山门之间,又将归一令化作山门联络,外显各异。你们没用过纸雀传信,自然也就不知道,纸雀尾羽有一个小小的印记,正是清尊留下的。”
明兆点点脑袋:“原来如此!”他眨巴眨巴眼睛,“师叔,那之后能让我传纸雀回去吗?”
“行啊。”
斐之何看着明兆开始摩拳擦掌,便没再多提醒一句,初次传纸雀若有磕绊,可是会炸自己一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