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依约踏入“听雪”茶舍时,窗外正飘着细雪。云知意已端坐室内,素手烹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将军请看。”云知意将一盏茶推至沈澈面前,澄澈茶汤中,几片嫩芽缓缓沉浮,“这是江南新贡的‘雪芽’,初品清甜,然产量稀少,今年宫中份例,大半入了宁王府。”
沈澈端起茶盏,并不急于饮用:“国师邀我前来,不止为品茶吧?”
云知意唇角微扬,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令牌,推至沈澈面前。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纹,正中一个“宁”字赫然在目。
“三日前,一名巡夜更夫死于永巷,尸身旁落有此物。更夫喉间一道细痕,乃江湖罕见的‘丝刃’所致。”
沈澈心头一凛。“丝刃”是杀手组织“暗夜”的独门武器,而“暗夜”素传与宁王府关系匪浅。他想起姐姐沈丹青去世前,曾无意中提过宁王萧承稷府中养着些“来历不凡的江湖客”。
“陛下知晓此事否?”
“知晓。”云知意垂眸,指尖轻抚杯沿,“但更夫之死已被定为流寇劫财。陛下近来……越发倚重宁王处理此类‘琐事’。”
一阵沉默。茶香袅袅中,沈澈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宁王的手,竟已伸得如此之长,连京城治安这等要务,也能一手遮天。
云知意忽然转移话题:“将军可听说过‘灯下黑’?”
沈澈颔首:“油灯照亮四周,唯独灯座下方一片黑暗。”
“正是。”云知意执壶为沈澈续茶,声音压低,“那更夫死前,正在查探一桩小事——几家与北境有贸易往来的商号,近月来账簿接连失窃。而这些商号,明面上是寻常商户,暗地里却与军械转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澈立刻警觉。北境军械补给是他最关心的事,任何风吹草动都非同小可。“有人想从账目上做文章?”
“或许不止。”云知意自袖中取出一张残破的货单,边缘焦黑,似是从火中抢出,“这是在更夫尸身不远处发现的,上面记录了一批‘特制铁料’的转运路线,目的地并非北境大营,而是京郊一处皇庄。那皇庄,恰在宁王名下。”
线索若隐若现,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有人正利用北境军需渠道,暗中转运物资,图谋不轨。而宁王,似乎深陷此局中。
“将军回京后,可曾察觉北境军报传递有异?”云知意忽然问。
沈澈沉吟片刻:“确比往年迟缓数日,驿使皆称路途不畅。”现在想来,那些“不畅”,或许并非天灾。
“这便是了。”云知意目光锐利,“有人不想让将军太快知晓北境真实情况,也不想让北境太快得知京中动向。截断消息,是为更大的图谋铺路。”
窗外雪势渐大,扑簌簌地敲打着窗纸。茶室内,两人对坐,心中皆如这天气般,寒意弥漫。云知意提供的线索,像一块块拼图,渐渐显露出一个庞大阴谋的轮廓。这阴谋关乎北境安危,更关乎姐姐沈丹青的真正死因。
“国师为何对北境军务如此关切?”沈澈直视云知意,问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
云知意静默片刻,缓缓道:“我曾有位故人,毕生之愿便是北境安宁,边民不再受战火流离。她志未酬而身先死,此愿,我当替她续之。”他语气平静,沈澈却听出一丝深藏的痛楚与决绝,便不再追问。
离了茶舍,沈澈独行于风雪中。云知意最后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将军,敌暗我明,唯有比他们更耐心,方能窥见灯下之黑。”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于眉眼,冰冷刺骨。这京城,果然每一步都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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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澈换上夜行衣,悄然潜出将军府。他决定亲自去那京郊皇庄一探究竟。若真如云知意所言,那里藏匿着未经朝廷许可转运的军械物资,便是扳倒宁王的重要突破口。
皇庄位于西山脚下,戒备森严。沈澈凭借高超的身手,避开几队巡逻守卫,潜入庄内。庄内仓库林立,他依着云知意提供的简图,摸到位于庄园最深处的几间库房。此处守卫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沈澈屏息凝神,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绕到库房后窗,用匕首撬开一道缝隙。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他看清库房内景象——并非预想中的刀枪剑戟,而是一堆堆用油布覆盖的条形重物,堆放整齐,绵延至库房深处。他小心地用匕首尖端挑起一角油布,心下猛地一沉。那下面露出的,竟是打造攻城槌和大型弩机专用的硬木!旁边还有数堆显然是铁锭的物事。
这些物资,绝非寻常护卫或剿匪所需,分明是用于攻城略地!宁王私藏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材料,其心可诛!
正当沈澈欲进一步探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交谈声,由远及近。他立刻缩身隐于阴影之中。
“……这批货须尽快运出,王爷催得紧。”一个粗哑的声音道。
“放心,漕帮的人已打点妥当,三日后走水路,保准神不知鬼不觉。”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回应,“只是北边近来查得严,还需打点。”
“哼,沈澈那小子回了京,北边群龙无首,能掀起什么浪?王爷自有安排,让那姓沈的永无归期!”
沈澈心中怒焰骤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们不仅暗中运作,竟还谋划着对他不利!他强压下立刻出手的冲动,继续聆听。
那两人行至库房门前,检查了锁具,便又闲聊着走开。沈澈待他们走远,才小心翼翼地从原路退出皇庄。这一趟探查,虽险象环生,却证实了云知意情报的准确性,也让他对宁王的野心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然而,就在他即将离开皇庄范围,经过一处看似废弃的院落时,异变陡生!一道凌厉的掌风毫无征兆地自身后袭来,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远超方才所见的那些普通守卫!
沈澈心下大惊,仓促间回身格挡。砰的一声闷响,他只觉一股阴寒内力透体而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袭击者一身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招式诡谲狠辣,招招直取要害。
两人在狭窄的院落中激斗数招,沈澈心下骇然。此人武功极高,内力阴毒,自己竟一时难以取胜,且对方似乎有意将他逼向院落深处。沈澈心知不宜久战,若引来大批守卫,后果不堪设想。他虚晃一招,拼着硬受对方一掌,借力向后飞退,迅速没入山林黑暗之中。
那黑衣人并未追击,只是立于原地,望着沈澈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沈澈强忍着胸腹间气血翻涌,一路疾驰回府。肩头中掌处传来刺骨寒意,显然对方内力带有阴毒属性。他回想起那双眼睛,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今夜之行,虽有所获,却也打草惊蛇,更凭空冒出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对手。局势,似乎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凶险。
次日清晨,沈澈强压下内伤不适,依例前往兵部衙门议事。他刻意放慢动作,掩饰肩头的不适,却敏锐地察觉到,端坐于主位的兵部尚书陆擎苍目光如炬,几次扫过他的右肩。
议事间隙,陆擎苍状似无意地踱至沈澈身旁,呵呵一笑:“沈将军昨日归京,可是旅途劳顿?本官观你气色似有不佳,右臂动作也稍显凝滞。北境风寒,还需多保重身体啊。”说着,竟伸手欲拍沈澈右肩,看似亲切,实则快如闪电,指尖隐含劲风。
沈澈心中警铃大作,陆擎苍此举,分明是试探!他昨夜遇袭之事极为隐秘,陆擎苍如何得知他右肩有恙?除非……那黑衣人与陆擎苍,甚至与宁王,有着某种关联!
电光石火间,沈澈身形微侧,巧妙地避开了那一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多谢陆尚书挂心。昨日练习骑射,不慎拉伤了筋骨,确是有些不便,让尚书见笑了。”他语气坦然,将伤势归因于寻常训练,既解释了异常,又避免了直接冲突。
陆擎苍的手落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原来如此。将军骁勇,但仍需谨慎。如今京中……也并非全然太平。”他语带双关,目光在沈澈脸上停留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这一刻,沈澈几乎可以肯定,昨夜皇庄的黑衣人,即便不是陆擎苍直接指派,也必与他脱不了干系。宁王一党,已然察觉了他的探查,并且开始主动出击,甚至不惜动用这等江湖高手。这朝堂之上的凶险,果然丝毫不逊于北境的刀光剑影。
带着满腹疑虑与肩头隐痛,沈澈于傍晚时分再次来到城南青莲药庐。秦子攸仔细为他诊脉后,眉头微蹙:“将军此伤,非寻常掌力所致。阴寒入骨,似是一种久已绝迹的邪派功夫,‘玄阴掌’。”
“玄阴掌?”沈澈从未听闻此功。
“此掌力阴毒,中者寒毒侵体,若不得正宗纯阳内力化解,轻则武功渐废,重则性命堪忧。”秦子攸面色凝重,“据医典记载,此功源于前朝一个名为‘幽冥教’的邪派,该教覆灭已近甲子,其功法怎会重现于世?”
秦子攸一边为沈澈施针通络,一边沉吟道:“更奇的是,将军体内似有一股温和醇正的内力护住心脉,抵消了部分寒毒,否则伤势恐更重三分。这股内力……颇为奇特,非佛非道,却中正平和,对疗愈此等阴毒损伤有奇效。”
沈澈闻言一怔。他自身内力刚猛,并非这般温和属性。这护住心脉的内力从何而来?他猛地想起,昨日在茶舍,云知意为他续茶时,指尖曾无意间与他相触,当时只觉一丝暖意流过,并未在意。难道……
他立刻排除了这个想法。云知意虽神秘,但那般清冷孱弱的样子,怎会身负如此精深内力?定是自己在受伤后运功调息时不自觉产生的变化。
秦子攸也未深究,仔细为沈澈敷上特制的膏药,又包好几副内服的汤剂:“将军需按时用药,十日之内,切忌与人动武,尤其不能再受阴寒内力侵袭,否则寒毒反噬,后果严重。”
离开药庐时,华灯初上。沈澈肩头敷了药,清凉之感暂压了寒意,但心中的迷雾却越发浓重。幽冥教、玄阴掌、护体内力……这些江湖久远的传闻,竟与眼前的朝堂争斗交织在一起。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每走一步,都可能触动更多的杀机。
夜色深沉,风雪更骤。沈澈裹紧披风,行走在寂寥的街道上。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行至一处巷口,他忽觉身后似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与风雪声几乎融为一体,却逃不过他征战沙场磨练出的敏锐感知。
有人跟踪!
沈澈不动声色,故意拐进一条更僻静的巷道,身形一闪,隐于墙角阴影之中。片刻后,一道纤细的黑影悄然尾随而入,在巷中驻足四顾,似在寻找失去的目标。
就在那人警惕张望之际,沈澈如猎豹般骤然出手,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反手将其制住,按在冰冷的墙壁上。“何人派你来的?”沈澈低声喝问,手中力道加重。
那黑影吃痛,却未挣扎,反而传来一个略显耳熟的、带着惊惶的年轻女声:“将军恕罪!奴婢……奴婢是瑞王府的人!”
沈澈一愣,借着远处微光,看清被自己制住的竟是一名作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容貌清秀,此刻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恐惧,却不似作伪。他略微松开力道,但仍未放手:“瑞王府?为何跟踪本将?”
侍女急促喘息几下,颤声道:“奴婢……奴婢奉王爷之命,将此物交与将军。”她未被制住的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入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用蜜蜡封存的丸子,递向沈澈,“王爷说……说将军近日或有不妥,此药或可缓解……王爷还让奴婢传话,‘灯下黑,亦需烛火明。望将军慎之。’”
瑞王萧承泽?那个在朝堂上总是沉默寡言、看似庸碌的闲散王爷?他为何会派人送来丹药?又为何会说出与云知意意思相近的警示?“灯下黑,亦需烛火明”……这是在暗示他需要盟友,还是另有所指?
沈澈接过蜡丸,心中疑窦丛生。他仔细审视那侍女,确有些眼熟,似乎在某次宫宴上见过她侍立在瑞王身侧。“瑞王还说了什么?”
“王爷……王爷只让奴婢务必亲手交给将军,还说……京城风雪大,将军保重。”侍女怯生生地道,眼神躲闪,似乎还知道些什么,却不敢多言。
沈澈沉吟片刻,放开侍女:“回去禀报王爷,沈某谢过王爷赠药之情。今日之事,勿对外人言。”
侍女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匆匆敛衽一礼,便快步消失在风雪之中。
沈澈捏着那枚小小的蜡丸,立于风雪巷中,只觉得这京城之局,愈发波谲云诡。宁王锋芒毕露,国师云知意高深莫测,如今连一向低调的瑞王也主动递来橄榄枝。各方势力似乎都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风雪中蠢蠢欲动。
他回到镇北将军府书房,屏退左右,才捏碎蜡丸。里面并非丹药,而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小心身边人,影非影。”
字迹娟秀,并非瑞王平日奏章上的笔迹。这“身边人”指的是谁?“影非影”又是何意?是指影子并非真实的影子,还是暗示……“影”卫或类似的存在?沈澈想起姐姐生前也曾说过类似晦涩难懂的话,提醒他提防“画皮”。彼时他只当是闺阁戏言,如今想来,或许另含深意。
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沈澈目光沉静。无论前方有多少迷雾,多少陷阱,他既已踏入这棋局,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姐姐的冤屈、北境的安危、沈家的存续,都系于此。他需要更冷静,更耐心,在这片“灯下黑”中,找到那缕能照亮真相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