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声刚敲过,沈澈一身玄色常服,悄然出现在城南青莲药庐门前。药庐隐在深巷,门前只悬一盏昏黄灯笼,在秋风中微微摇曳。
秦子攸早已候在院内,正在晾晒药材。见沈澈来了,他放下手中药筛,引他进入内室。
“将军请看这个。”秦子攸从药柜暗格中取出一本陈旧脉案,翻到一页指给沈澈,“这是下官偷偷抄录的沈娘娘病重前三个月的用药记录。”
沈澈接过脉案,目光骤然凝固在“梦陀罗”三字上。这味药在姐姐病重前两月,出现的频率异乎寻常的高。
“梦陀罗少量可安神,长期微量服用却会令人心神涣散,体质日渐虚弱。”秦子攸声音压得极低,“更蹊跷的是,这味药并非太医院常备,每次都是贵妃宫中的内侍特意送来。”
沈澈拳头蓦地握紧,指节发白。他想起姐姐最后一封家书中那句“偶感风寒,料无大碍”,如今看来竟是这般刺眼。
“还有一事,”秦子攸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铃,“这是在沈娘娘旧宫苑的合欢树下发现的,像是娘娘身边侍女紫苏之物。那侍女在娘娘去后第三日,便‘失足’落井而亡。”
沈澈认得这银铃,紫苏自幼服侍姐姐,这银铃还是姐姐赐她的生辰礼。他接过银铃,在掌心摩挲,铃舌已被取出,里面藏着一小卷纸。展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宁王”。
这时,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声,两重一轻。秦子攸神色一凛,迅速将脉案收起,低声道:“国师的人来了。”
进来的是个身形瘦小的药童,对秦子攸行了一礼,转身向沈澈递上一枚黑木令牌:“国师请将军子时往望江楼一叙。”令牌上刻着云纹,正是云知意随身信物。
沈澈接过令牌,心中疑云更甚。云知意刚在朝堂上助他脱困,此刻又暗中约见,这位国师究竟是何立场?
“告诉国师,沈某必准时赴约。”
药童离去后,秦子攸才又道:“国师虽深不可测,但下官以为,他对将军并无恶意。只是这京城步步杀机,将军还需万分小心。”
沈澈颔首,将银铃收入怀中。走出药庐时,夜风正急,卷起满地落叶。他回头望了眼药庐匾额,心中已有决断——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刀山,他都要将这浑水趟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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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望江楼临江而立,沈澈推开顶楼雅间的门时,云知意正临窗独弈。
“将军请看这局棋。”云知意执白子落下,棋盘上白棋看似被黑棋围困,却因这一子而现生机,“黑棋势大,却过于急躁,反露破绽。”
沈澈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国师邀沈某前来,不只是为品评棋艺吧?”
云知意轻笑,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把玩:“将军可知,今日朝堂上,宁王为何急于发难?”
“请国师明示。”
“因为将军回京,打破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云知意将白子置于棋盘天元位,“宁王与贵妃一党,原本计划在陛下寿宴上废太子,改立贵妃幼子。而将军手握北境兵权,又是已故沈娘娘胞弟,你的立场至关重要。”
沈澈瞳孔微缩:“国师如何得知?”
云知意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推至沈澈面前:“这是三日前,宁王府长史与贵妃兄长密会的记录。他们计划在陛下药中做手脚,嫁祸太子,一石二鸟。”
沈澈展开密信,越看越是心惊。信上详细记录了宁王党羽如何收买太医院院判,准备在陛下日常进补的汤药中加入慢性毒药,待陛下病发,便诬陷太子毒杀君父。
“国师为何将此等机密告知沈某?”
“因为,”云知意抬眼看他,眸中映着烛光,深邃难测,“我想与将军下一盘棋。一盘关乎大雍江山社稷的棋。”
江风从窗口涌入,吹动云知意白衣胜雪。他起身走至窗边,望向漆黑江面:“将军可知,我为何选择在此时出手?”
沈澈沉默片刻,道:“因为国师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不错。”云知意转身,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三日前,我截获了一封密信,信上将我与北境王赫连绝往来之事添油加醋,直指我通敌叛国。而这封信的笔迹,与当年诬陷林阁老的那封,如出一辙。”
沈澈猛然抬头:“林阁老?可是十五年前因‘通敌’被满门抄斩的林清源阁老?”
“正是。”云知意声音渐冷,“林阁老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入朝为官,一为天下苍生,二为查清此案。如今看来,当年构陷林阁老的,与如今欲除你我而后快的,是同一伙人。”
沈澈久久不语。他想起姐姐生前最后一次省亲,曾私下对他说:“朝中水深,林阁老之死恐有冤情。”如今看来,姐姐当时或许已察觉什么。
“将军,”云知意走回棋案前,执起那枚天元白子,“白棋虽暂处劣势,但若能抓住黑棋破绽,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就看你我敢不敢赌这一局。”
沈澈与他对视片刻,突然伸手取过黑子,在白棋腹地落下一着:“既然如此,沈某愿与国师赌这一局。只是,”他话音一转,“若查出害我姐姐的真凶,无论他是谁,我必手刃之。”
“可。”云知意颔首,“不过将军需答应我,谋定而后动,勿因一时之愤,毁了大局。”
窗外江水东流,楼内一局新棋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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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宫中设宴为北境将士接风。沈澈作为主将,席位被安排在太子下首,正对面是宁王萧承稷。
酒过三巡,贵妃苏玉柔突然笑道:“沈将军年少有为,至今却尚未婚配,实在可惜。本宫娘家有一侄女,年方二八,品貌端庄,若将军不弃,本宫愿做这个媒人。”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谁不知贵妃兄长苏慕谦是宁王党中坚,此举拉拢之意明显。
沈澈起身一礼:“多谢贵妃娘娘厚爱。只是家姐新丧,臣守孝未满,不敢谈婚论嫁。”
贵妃笑容微僵,随即叹道:“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丹青妹妹去得突然,莫说是将军,就是本宫如今想来,也觉心痛。”说着,竟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宁王见状,举杯道:“沈将军忠孝两全,实乃我大胤栋梁。来,本王敬将军一杯。”
沈澈举杯回敬,目光不经意扫过云知意。只见他独坐一旁,正与身旁的瑞王低声交谈,仿佛全然未察觉席间暗涌。
这时,一个内侍匆匆上前,在贵妃耳边低语几句。贵妃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笑道:“陛下有些乏了,诸位尽兴。”说罢起身,在宫女簇拥下离席。
沈澈注意到,云知意在那内侍进来时,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而宁王则与身旁的陆擎苍交换了一个眼神。
宴席散去时,沈澈在宫门外遇等候的马车旁,遇见云知意的车驾。擦身而过时,云知意袖中滑落一枚蜡丸,正落在沈澈脚边。
回府后,沈澈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字条:“三更,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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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沈澈悄无声息地潜入太医院。根据云知意字条上的信息,他很快在档案室找到了存放历年脉案的柜子。
正当他翻到沈丹青的脉案记录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沈澈闪身藏入帷幕后,只见两个黑影溜进来,径直走向他刚才查看的柜子。
“快点,贵妃吩咐必须在天亮前销毁。”一人低声道。
另一人开始翻找,突然惊呼:“奇怪,沈皇后的脉案不见了!”
就在这时,窗外射进几枚银针,精准地没入两人后颈。他们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
云知意从窗口跃入,白衣在月光下格外醒目:“将军动作比我想象的快。”
沈澈从帷幕后走出:“国师早知道今晚会有人来销毁脉案?”
“贵妃生性多疑,那日在宴席上试探你后,定然担心脉案留下把柄。”云知意蹲下身,在其中一人怀中搜出一枚令牌,“看,宁王府的通行令。”
沈澈皱眉:“他们未免太过大意。”
“不,”云知意摇头,“他们是故意留下这令牌的。若事情败露,便可推说有人盗用宁王府令牌,嫁祸宁王。”
好一出贼喊捉贼。沈澈心中冷笑,却见云知意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才是真正的脉案原件。柜子里那本,是我准备的仿本。”
沈澈接过册子,借着月光快速翻阅。在姐姐病重前三个月记录里,果然多次出现“梦陀罗”字样,而开具药方的太医署名,竟是如今已升任院判的周太医。
“周太医是贵妃的人?”
“不止如此,”云知意指向另一处,“看这里,每三日一次的诊脉记录,签字核查的是太医院院使。而当时的院使,是已故的杜太医。”
沈澈想起来了,杜太医在姐姐去世后不久,便告老还乡,途中遭遇山匪,全家无一生还。
“好一个杀人灭口。”沈澈合上册子,眼中寒光乍现。
云知意却道:“将军稍安勿躁。杜太医之死看似天衣无缝,但我近日查到,他有个私生子尚在人世,如今就在京城。”
“在哪?”
“瑞王府。”云知意微微一笑,“说来也巧,正是那日你在青莲药庐见到的药童。”
沈澈蓦然想起那药童的眉眼,确与记忆中的杜太医有几分相似。
离开太医院时,云知意突然问:“将军可还记得林阁老?”
沈澈点头:“林家满门忠烈,当年蒙冤之事,朝野皆知。”
“林阁老被诬通敌,关键证据是一封与北境王往来的密信。”云知意声音低沉,“而那封信的笔迹鉴定,正是由当时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宁王岳父完成。”
沈澈怔在原地。原来这一切,早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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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波澜暗涌。
先是御史台突然上书,弹劾靖安侯陆擎苍在军中安插亲信、克扣军饷。接着又有传言说北境王赫连绝派使者秘密入京,疑似与宁王府接触。
沈澈按照云知意的安排,按兵不动,每日除了上朝,便在府中研读兵书,仿佛真只是个回京休整的边将。
这日午后,他正在庭院练剑,亲兵来报:“将军,瑞王府送来请柬,邀将军明日过府赏菊。”
沈澈接过烫金请柬,心知这绝非普通的赏花宴。瑞王萧承泽一向深居简出,突然相邀,必有深意。
他想起云知意曾说:“瑞王看似庸碌,实则胸有丘壑。这盘棋,他或许是你我意想不到的助力。”
次日,沈澈准时赴约。瑞王府菊花开得正好,宾客却不多,除了几位清流文臣,便是云知意。
瑞王亲自迎出来,笑道:“久闻沈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宴席设在花园水榭,酒过三巡,瑞王忽然叹道:“今日菊花虽好,却不及当年林阁老府上的十之一二。可惜林府如今荒废,再无人打理。”
在座众人皆沉默。林阁老曾是文臣领袖,门下弟子无数,却在巅峰时蒙冤而死。
一位老臣拭泪道:“林阁老若在天有灵,见如今朝局,不知该作何想。”
瑞王看向云知意:“听闻国师近日在整理旧籍,可有什么发现?”
云知意放下酒杯:“确有一事。我在整理林阁老遗物时,发现他生前最后一本奏折的草稿,内容关乎边关军务改革,其中提到北境防线有重大隐患。”
众人屏息。沈澈突然想起,姐姐去世前一个月,也曾忧心忡忡地提起北境防务,说“若不尽早整治,恐生大患”。
瑞王与云知意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府上新来个花匠,手艺极好。一问才知,他原是林府旧人,因府上变故,流落江湖多年。”
沈澈心中一动,看向云知意。云知意微微颔首,示意他静观其变。
宴席散后,瑞王独留沈澈和云知意至书房,屏退左右。
“沈将军,”瑞王神色凝重,“本王就直说了。近日得到密报,宁王与北境王赫连绝往来频繁,恐有异动。”
沈澈皱眉:“王爷是指?”
“陛下寿宴在即,宁王恐怕会在那时发难。”瑞王取出一封密信,“这是赫连绝亲笔信,承诺若宁王登基,便割让北境三城。”
沈澈接过密信,笔迹确与当年战场上缴获的赫连绝手书一致。
云知意道:“宁王已布下三重棋:一重是在陛下药中下毒,嫁祸太子;二重是勾结北境,外通敌国;三重嘛,”他看向沈澈,“便是找机会除掉将军,夺取北境兵权。”
“如何除?”
“将军可记得前日赏给你的那坛御酒?”云知意冷笑,“酒中已下了慢性毒药,若无解药,七七四十九日后便会毒发身亡。”
沈澈背后一凉。那坛酒他确已收到,因是御赐,尚未开封。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计策。”沈澈握紧拳头,“若非国师与王爷告知,沈某恐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瑞王叹道:“本王虽不才,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落入此等奸人之手。将军,国师,此番安危,全系于二位了。”
离开瑞王府时,已是黄昏。云知意与沈澈并肩而行,忽然低声道:“将军可知,今日瑞王所言,尚有保留。”
沈澈侧目:“国师何意?”
“瑞王与北境王,也非全无往来。”云知意唇角微扬,“这盘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暮色渐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
就在沈澈与云知意联手追查真相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这日沈澈刚从军营回府,老管家来报:府上来了一位自称来自北境的故人,要求单独见将军。
沈澈在书房见到来人,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穿着普通的商贾服饰,眼神却锐利如鹰。
“将军可还认得我?”汉子开口,声音沙哑。
沈澈端详片刻,蓦地起身:“你是……林副将?”
林副将林昭,曾是沈澈父亲麾下骁将,十五年前随林阁老之子林清远驻守北境,后在一次与狄族交战中失踪,世人皆以为他已战死沙场。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将军。”林昭单膝跪地,虎目含泪,“末将苟活至今,只为有朝一日能洗刷林氏冤屈!”
沈澈忙扶他起身:“林叔请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本染血的册子:“这是当年林清远将军的军务日志,记录了他发现宁王与赫连绝往来密信的全过程。阁老正是得知此事,才遭灭口之祸。”
沈澈快速翻阅日志,越看越是心惊。原来早在十五年前,宁王就与赫连绝勾结,暗中贩卖军械给狄族,以换取对方支持他夺嫡。
“当年那场战役,根本是个陷阱。”林昭恨声道,“宁王故意泄露我军布防,导致林将军孤军深入,全军覆没。末将侥幸逃生,却因知晓内情,被一路追杀,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江湖。”
沈澈合上日志,心中波涛汹涌。原来姐姐察觉北境防务有问题,是因为她可能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林叔可知,我姐姐之死,是否也与宁王有关?”
林昭沉默片刻,道:“末将潜伏京城多年,暗中查访,得知一事:沈娘娘去世前半月,曾秘密召见太医院杜太医,询问一种名为‘梦陀罗’的药物。而指使杜太医在药中做手脚的,正是贵妃苏玉柔。”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证,沈澈仍觉心如刀割。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林叔如今现身,想必已有周全计划?”
林昭点头:“末将联络了林将军旧部,如今已暗中集结,只待将军号令。此外,”他压低声音,“瑞王殿下也已知情,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沈澈若有所思。看来瑞王之前对他有所保留,是因为尚未与林昭接上头。
送走林昭后,沈澈独坐书房,直至夜深。烛火摇曳中,他仿佛又看到姐姐温柔的笑脸。
“阿姐,”他轻抚桌上沈丹青的画像,“无论凶手是谁,无论他地位多高,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窗外忽然飘进一片落叶,正落在画像上。沈澈拈起叶子,发现叶面上用细如发丝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明日卯时,西山枫林,有要事相商。——云”
沈澈将叶子凑近烛火,字迹遇热渐渐消失。他望向国师府的方向,眼神复杂。
这位高深莫测的国师,究竟在这盘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而他与瑞王之间,又有着怎样的默契?
夜色深沉,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