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镇北将军府书房内,烛火微微摇曳。沈澈指尖抚过姐姐沈丹青家书的最后一行“勿以姐为念”,墨迹已微微晕开,仿佛被泪浸过。他脑海中反复闪过日间朝堂上的一幕幕——宁王萧承稷看似温和实则句句诛心的发难,高坐龙椅上皇帝疲惫而浑浊的眼神,以及那位白衣国师云知意轻描淡写便扭转乾坤的“星象之说”。
此人绝不像表面那般超然物外。沈澈沉吟。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整个皇城的阴影。姐姐的死,会不会与这位神秘的国师有关?正思忖间,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与猫儿落脚无异的响动。沈澈目光一凛,瞬间吹熄烛火,身形悄无声息地隐入书架旁的阴影中,屏息凝神。来者脚步极轻,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是个高手。那身影在窗外略一停留,似乎确认室内无人后,便如鬼魅般掠向府邸更深处。
沈澈并未立刻追击,他耐心等待着,直到那气息远去,才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远远缀上。他倒要看看,这深夜探府之人,目的究竟何在。只见那黑影对将军府路径颇为熟悉,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巡逻的守卫,径直朝着府中西南角一处荒废已久的偏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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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国师府密室。
云知意卸下了白日里的清冷面具,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正与一人对弈,若是沈澈在此,定会惊愕——那与国师在深夜密室内手谈的,竟是白日朝堂上寡言少语、看似庸碌的瑞王萧承泽。
“好一招‘星象示警’,”瑞王落下一子,声音温和带笑,“轻描淡写化去宁王发难,又将沈澈这头北境猛虎留在京中。国师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深得兵法之妙。”
云知意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天元”之位,发出清脆一响,瞬间截断对方一片大龙。“瑞王殿下过誉。沈澈回京,如同鲶鱼入池。这潭死水,是时候该搅动一番了。何况,”他抬眼,目光清冷,“宁王殿下近来,手伸得确实长了点,连陛下身边的汤药,都敢染指。”
瑞王抚掌轻笑:“看来国师与本王一样,乐见其成。只是……”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沈澈毕竟是沈家人,其父沈澜手握北境重兵。国师将他卷入局中,不怕引火烧身?他姐姐沈丹青的死,可是一滩浑水。”
云知意端起手边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火,早已烧起来了。至于沈澈是灭火之水,还是浇油之风,端看他如何选择。况且,”他微微一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殿下不觉得,沈丹青之死,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么?东宫旧人,如今还剩几个?”
瑞王神色微凝,室内只闻棋子轻响。片刻,他叹道:“这京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只是国师,你苦心布局,步步为营,最终所求,究竟为何?莫非真对这摇摇欲坠的龙椅,有兴趣了?”
云知意望向窗外浓重夜色,许久,才缓声道:“殿下可知,这朽烂的梁柱,有时需一场大火,方能涤荡干净,迎来新生。至于龙椅……”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朽木雕琢之物,不堪大用,不如……重塑乾坤。”
此言一出,瑞王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不再多言。棋局之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恰如这皇城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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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尾随那黑影至废院,见其闪身进入一间残破的厢房。他并未贸然闯入,而是悄无声息地跃上房梁,透过瓦片缝隙向下望去。只见那黑影在墙角摸索片刻,竟打开一道暗格,取出一枚用油布包裹的细小物事。就着微弱月光,沈澈看清那似乎是一枚女子的耳坠,样式精巧,绝非寻常婢女所有。那黑衣人仔细检查后,又将耳坠放回原处,随即迅速离去,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沈澈心中巨震。那耳坠他认得,正是姐姐沈丹青生前最爱的那对红玉耳坠中的一只!姐姐的贴身之物,为何会秘密藏于此地?是姐姐生前所留,还是……有人故意放置?他强压下立刻冲进去查看的冲动,决定放长线钓大鱼,继续跟踪那神秘人。
那黑衣人离开将军府后,并未远离,而是在城中复杂巷弄间穿梭,最终竟潜入了一条紧邻宁王府后墙的隐秘小巷。沈澈伏在不远处屋顶,屏住呼吸。约莫一炷香后,小巷深处一道暗门开启,一个身着内侍服饰的人影闪出,与那黑衣人低语交谈。虽距离甚远,语焉不详,但沈澈隐约捕捉到“国师……查得紧……东西已处置……”等零星词语。
随后,那内侍塞给黑衣人一袋东西,便迅速退回门内。黑衣人掂了掂钱袋,四下张望一番,便欲离去。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另一道如鬼魅般的黑影自巷口暗处暴起发难,手中短剑直刺黑衣人后心,动作快如闪电,狠辣无比,分明是灭口之举!
沈澈瞳孔一缩,此刻若不出手,姐姐之死的线索可能就此中断。他不及细想,身形如大鹏般从屋顶掠下,同时掷出腰间一枚随身携带的用来压袍角的银质小印。“铛”一声脆响,银印精准地撞在刺客的短剑上,使其堪堪偏离数寸,擦着黑衣人的肋部而过,带起一溜血花。
那刺客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身形一扭,便如泥鳅般滑入阴影,瞬息不见踪影。沈澈心知追之不及,立刻俯身查看那黑衣人伤势。黑衣人肋下受伤不轻,但更严重的是,他嘴角已溢出黑血,显然在方才交手时已中了剧毒。
“是……是宁王府的人……灭口……”黑衣人抓住沈澈的衣袖,气息奄奄,“耳坠……沈娘娘……她不是病逝……是……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他眼中充满恐惧与绝望,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头一歪,气绝身亡。
沈澈心中一沉,姐姐果然死于非命!他迅速在黑衣人身上搜查,除了那袋宁王府内侍给的银钱,别无他物。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将军,深夜不在府中安歇,为何在此沾染血腥?”
沈澈猛地回头,只见云知意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巷口。月光洒在他胜雪的白衣上,仿佛不染丝毫尘埃,与他脚下刚刚发生的毒杀与死亡形成诡异对比。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那双眸子在夜色中显得越发深邃难测。
“国师?”沈澈心中警铃大作,手已按上腰间软剑剑柄。云知意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他看到了多少?他与眼前这场灭口,又是否有关?
云知意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地上黑衣人的尸体,以及沈澈手中尚未收起的银印,淡淡道:“将军好身手,也好心肠。只是,这京城的水,远比北境的风沙要浑,也要冷得多。贸然蹚入,恐遭灭顶之灾。”
沈澈站起身,与云知意对视,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些许端倪。“国师此言何意?此人潜入我府中行窃,本将一路追踪至此,却见其遭人灭口。国师又为何恰巧现身?”
“恰巧?”云知意唇角微扬,似有若无的弧度,“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恰巧。不过是有人布棋,有人入局罢了。”他提灯照了照黑衣人的脸,“此人是京中有名的‘夜燕子’,专司替人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将军追查令姐之事,已然触动某些人的神经了。”
沈澈心头一震,云知意果然知道他在查姐姐的事!“国师知道些什么?”
云知意却不直接回答,转而道:“将军可知,为何陛下近年龙体欠安,朝政却多由宁王与外戚苏家把持,而非太子监国?”
沈澈皱眉,此事他亦有耳闻,但内情绝非他一个边将所能知晓。
云知意抬头望了望被乌云遮去大半的月亮,声音飘忽:“因为太子自身难保。东宫一位颇得信任的属官,半月前暴毙,死因……与令姐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沈澈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姐姐的死,竟可能与东宫、与宁王、与这盘根错节的朝堂斗争都扯上关系?
“将军,”云知意目光再次转向沈澈,这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你可知你今日在朝堂上,已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那颗‘客星’,宁王罗织的‘私通外族’之罪,足以让沈家万劫不复。”
“国师出手相助,沈澈感激。只是国师为何要帮沈某?”
“帮?”云知意轻轻摇头,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非是帮你,亦非帮沈家。我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将军你,”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澈,“或许是一枚足以改变棋局的棋子,也或许……是另一个对弈之人。”
他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清冷的气息几乎拂在沈澈耳畔:“沈将军,是想做一枚生死由人掌控的棋子,还是愿与我对弈一局,为这天下,也为你沈家,搏一个真正的‘山河昭明’?”
沈澈心中波涛汹涌。云知意的话,信息量太大,真假难辨。他透露了姐姐之死的疑点,点明了朝堂的凶险,更抛出了一个近乎大逆不道的“对弈”之邀。此人究竟是何立场?目的为何?是真心合作,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见沈澈沉默,云知意也不催促,只淡淡道:“将军不必即刻答复。只是要提醒将军,从你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便已身在局中。如今线索已指向宁王府,将军下一步欲待如何?是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还是……”他话未说尽,只是静静看着沈澈。
沈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深知云知意所言非虚,自己已深陷漩涡。姐姐的冤屈、沈家的安危、北境将士的归宿,甚至这天下的气运,似乎都系于这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京城。独自硬闯,无疑是送死。而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国师,虽是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能助他破局之人。
权衡片刻,沈澈沉声道:“国师想如何对弈?”
云知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冰湖微澜。“很简单。明日起,将军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至于宁王府这条线,”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交由我来处理。将军只需在必要时,助我一臂之力即可。比如,”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澈一眼,“当某些人狗急跳墙之时。”
这便是要结盟了。沈澈看着云知意,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虚伪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我如何能信你?”
云知意缓缓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沈澈。那是一枚半块凤纹白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湛,但明显是女子之物。“此物,可是令姐遗物?”
沈澈接过玉佩,入手微温,他仔细辨认,心跳骤然加速。这玉佩他见过,姐姐入宫前曾贴身佩戴,说是母亲所留!后来姐姐“病逝”,遗物中却独独少了此佩!“怎会在你手中?”
“令姐‘病重’前三日,托一心腹宫女秘密送至我处。”云知意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说,若她遭遇不测,此佩或可助有朝一日欲查真相之人。”
沈澈紧紧攥住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姐姐在最后时刻,竟选择了相信这位国师!这是否意味着,云知意至少并非害她之人?
“好。”沈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一局,沈某陪你下。但我有一个条件——若查出害我姐姐的真凶,无论他是谁,我必手刃之!”
云知意颔首:“可。只是将军需答应我,谋定而后动,勿因一时之愤,毁了大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锐利如鹰,一个深沉似海。在这弥漫着血腥气的暗巷之中,一场将搅动整个大雍风云的联盟,就此达成。
“此地不宜久留,将军请随我来,还需处理掉这手尾。”云知意说着,示意沈澈帮忙处理尸体。
就在沈澈俯身之际,云知意目光扫过巷角一片看似寻常的阴影,指尖微不可查地弹出一缕劲风。阴影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哼,随即再无动静。云知意眼中冷光一闪而逝,宁王派来的眼线,果然还在。他心中冷笑,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沈澈并未察觉这小插曲,他协助云知意将尸体拖到隐蔽处,心中却已翻江倒海。他隐约感到,自己今夜迈出的这一步,必将使他的人生,乃至整个大雍的命运,都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而身边这位清冷如仙、智计深沉的国师,究竟是引领光明的同伴,还是更危险的深渊?他不知道答案,只能握紧手中那半块带着姐姐体温的玉佩,一步步走入这血色棋局的最深处。
乌云彻底遮蔽了月光,夜色,浓稠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