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大胤朝皇城,霜重露寒。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唯有国师云知意的书房亮着一盏孤灯。他披着月白外袍,临窗而立,指尖一枚白玉棋子无声转动,听着身后心腹云伯的低声禀报。
“北境大都护沈澈将军,奉诏回京了,今日辰时便可抵达城外。”
云知意目光掠过案几上那封仅有“北境急,将军归,姐仇疑,宁王动”十二字的密报,神色静默如水。沈澈……沈丹青的弟弟。他自然记得那位曾在宫中有过数面之缘、眉眼明澈如春水的女子,她的“病逝”,在宫廷录上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
“宁王殿下近日似也颇为关切北境局势,”云伯低声补充,“昨日还向陛下进言,说边将久握重兵,非国家之福。”
云知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棋子落下,清脆一响。这盘棋,蛰伏多年,终于要开始了。他端起手边浓黑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弥漫,却不及他心中盘踞的寒意。这京城,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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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正,朝阳初升,德胜门外旌旗招展。
沈澈端坐骏马之上,一身玄色轻甲,风尘仆仆却难掩挺拔英姿。他抬头望向巍峨城门,目光深邃。京城,他终于回来了。并非为了荣封赏赐,只为查清姐姐沈丹青莫名“病逝”的真相。记忆中姐姐温柔的笑脸与眼前冰冷城门重叠,心口刺痛。
队伍入城,穿过熙攘御街。百姓簇拥,争睹年少成名的将军风采。沈澈面色沉静,目光敏锐扫过两旁茶楼酒肆。他能感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好奇、审视,或许还有杀机。
此时,一阵清越铃铎声传来。一队素白道袍仪仗簇拥一辆无纹青色马车,恰在狭窄街口与沈澈队伍相遇。马车帘幕低垂,自有不容侵犯的清冷气度。
“是国师车驾。”副将低声提醒。
沈澈勒马挥手,令队伍暂停。他早闻国师云知意深得帝心却行踪飘忽。在此相遇,是巧合?微风拂过,掀起车帘一角。沈澈目光穿过刹那缝隙,见车内端坐一白衣身影。那人也正抬眼看来,视线空中交汇。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洞悉万物却又疏离其外。惊鸿一瞥,沈澈心头莫名一静,连日奔波焦躁竟被抚平几分。
车帘落下,隔绝视线。国师仪仗未停,缓缓驶过。沈澈驻马原地,望向渐行渐远的青色马车,心中疑云丛生。这位国师,似与他想象中不同。
巳时,紫宸殿大朝会,庄重压抑。
龙椅上皇帝神情萎靡,诸王公大臣分列两侧,平静表面下暗流汹涌。
沈澈戎装跪拜,献北境捷报贡礼。皇帝露些许欣慰,温言嘉奖。不等沈澈谢恩,一阴柔声音响起。
“沈将军年少有为,实乃大胤之福。”皇叔宁王萧承稷手持玉笏缓步出列,面和煦微笑,话却绵里藏针,“只是,本王听闻将军在北境时,曾与狄族部众过往甚密,甚至私下应允五市之请。不知此事是否属实?将军可知,私通外族,可是重罪。”
满殿皆惊。几位御史目光锐利。这顶帽子若扣实,足令沈家万劫不复。
沈澈心头一凛,面不改色沉声道:“回王爷,北境五市乃奉陛下密旨而行,旨在分化狄族各部以缓边患。所有往来文书、货品清单皆已记录在册,随时可供查验。王爷若疑,尽可调阅。”他不卑不亢,点明奉旨行事。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呵呵一笑:“原是陛下圣裁,倒是本王多虑。只是将军日后行事,还需更谨慎才是,免惹人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这番交锋看似平淡,实藏凶险。沈澈正欲再言,一清冷平和声音自殿中响起,打破沉寂。
“陛下,”一直静立仿佛置身事外的云知意微躬身,“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客星侵扰,主边关有变。沈将军此番回京,正当其时。臣以为,非沈将军这般于北境立威、熟知狄族虚实之悍将,不足以镇守京畿,拱卫圣驾。此或为天意,化解客星之扰。”
他话语从容,不着痕迹将话题从“私通外族”指控引向“天意眷顾,悍将镇京”,轻描淡写化解沈澈困境,同时巧妙将其留京合理化。
皇帝闻言,疲惫脸上露出兴趣:“哦?国师所言有理。沈爱卿一路辛苦,暂且留京休整些时日吧。”
宁王脸色微沉,瞥了云知意一眼,未再多言。
沈澈垂首谢恩,心中波涛翻涌。他再看向那白衣国师,对方已退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位国师,为何出言相助?他口中“天意”,究竟何意?这京城之水,比想象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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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镇北将军府邸虽已洒扫干净,却掩不住长久无人居住的冷清。沈澈屏退左右,在书房就着烛火,再次展开姐姐沈丹青留下的最后一份家书。信笺微泛黄,字迹秀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思:“……宫中岁月静好,勿念。唯近日心神不宁,偶感风寒,料无大碍。阿澈在北疆,当以国事为重,勿以姐为念……”
“勿以姐为念……”沈澈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行字。若真只是寻常风寒,为何姐姐去世消息传来得如此突然?为何东宫对此讳莫如深?甚至连姐姐贴身侍女,也在其去世后不久“意外”落井身亡?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重的不祥。
他想起日间朝堂上,云知意那解围之言和深不可测的眼神。这位国师,或是一个突破口。但京城水深,步步杀机,他不能轻信任何人。父亲沈澜虽贵为镇国大将军,远在北境,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他必须步步为营。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异响,似是瓦片松动。沈澈目光一凛,瞬间吹熄烛火,身形鬼魅般掠至窗边隐入阴影。他屏息凝神,感知外面动静。一道黑影如轻烟掠过院墙,消失在夜色里。是宁王府探子?还是其他势力?
沈澈未追击。他知道,从踏入京城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置身无数视线监视下。他回到案前,就着月光审视家书。姐姐的死,绝不简单。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底下不知藏着多少吃人漩涡。
他需要盟友,但也必须万分谨慎。那位云国师,是友是敌,尚难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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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深沉夜色下,国师府邸深处,暗室烛光摇曳。
云知意已换下朝服,身着寻常素白宽袍,正与一人对弈。若沈澈在此,必会震惊——与国师对弈者,竟是日间在朝堂上一言不发、看似庸碌的瑞王萧承泽。
“好一招‘星象示警’,”瑞王落下一子,声音温和带笑,“轻描淡写化去宁王发难,又将沈澈留在京中。国师此举,可谓一石二鸟。”
云知意指尖棋子落下,截断对方一片棋路,声音清冷:“瑞王殿下过誉。沈澈回京,如同鲶鱼入池,这潭死水,是该搅动一番了。何况,宁王殿下近来,手伸得确实长了点。”
瑞王抚掌轻笑:“看来国师与本王一样,乐见其成。只是……”他话锋一转,“沈澈毕竟是沈家人,其父沈澜手握北境重兵。国师将他卷入局中,不怕引火烧身?”
云知意抬眸,眼中烛光跳跃,深邃难测:“火,早已烧起来了。至于沈澈是灭火之水,还是浇油之风,端看他如何选择。况且,”他微微一顿,“殿下不觉得,沈丹青之死,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么?”
瑞王神色微凝,室内只闻棋子轻响。片刻,他叹道:“这京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只是国师,你苦心布局,步步为营,最终所求,究竟为何?”
云知意望向窗外浓重夜色,许久,才缓声道:“殿下可知,这朽烂的王朝,有时需一场大火,方能涤荡干净,迎来新生。”
瑞王眼中精光一闪,不再多言。棋局之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恰如这皇城夜色。
子时更响,乌云遮月,京城陷入最深的黑暗。将军府书房烛火再次亮起,沈澈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他需将今日见闻、朝堂风波、各方反应,尤其是那位神秘国师云知意的种种,详加密报,以最快速度送往北境父亲手中。
而国师府高楼上,云知意凭栏远眺,夜风吹动他白衣胜雪。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触手生温的玉佩,那曾是沈丹青心爱之物,也是她临终前托人秘密送至他手中的唯一信物。玉佩背后,刻着一个极小的“冤”字。
“沈澈,”他低声自语,目光落向镇北将军府方向,“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也别让你姐姐……白白牺牲。”这盘以天下为局、众生为棋的棋,他落下了第一子。接下来,将是步步惊心的搏杀。
夜色深沉,山雨,已充满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