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初倒是平静,可母亲和哥哥却愤愤不平,又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多言,只在私下骂陆月钊出气。
“都怪你!”
母亲的巴掌近乎要甩到陆允初脸上,最终被哥哥拦住了。母亲说都怪她那日带妹妹去探望姑母,就靠着这机会,妹妹竟主动去找太子,二人还生出了私情。
“陆月钊看着柔弱,怎知是个真正的祸水,就连孽种都有了…真是丢尽了家里的脸…”
哥哥一提起这件事连素来温和的声音都变得扭曲,陆允初虽然惊讶,但也只是冷笑,不过不得不说,妹妹倒是厉害,竟能有这样的胆识。
她笑了,出于真心赞赏:“这才是能做大事的,妹妹既有这样的胆量,可见将来在太子府也不会受欺负。”
母亲和哥哥都骂她愚不可及,可她却暗暗松了口气,以她的谋略,又如何能在那样的人中龙凤手下生存?就是可惜了,太子府的姑娘一定多,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认识像楚沁、楚灵一样有抱负的,如此一来能否借机实现昔年的愿望也未可知。
大皇子如今还在边疆打仗,过几个月才能回来,婚事虽然已经紧锣密鼓的准备,但也不算焦急,反倒妹妹那边更急迫。
一家人都如在火上烤,急得停不下来,可听说妹妹去没什么动静,还像往常一样不急不缓。
虽说妹妹此举确实出人意料,但陆允初却并无半分不满,反倒心怀担忧,她想去探望,却总是见不到人。
直到有一次她终于在后院看到妹妹正和小厮说话,妹妹不过说了两句,就逗的那几个男子笑得花枝颤。
妹妹看上去和往日不同,眼睛里就像有个钩子,可她只觉得悲凉。
遣散众人,妹妹眼中那点光芒消失,只剩下无穷尽的疲惫。她轻叹一声,像往常一样拉住她的手:“你这样,让我很心疼…”
妹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讽刺又有些悲凉,她紧盯陆允初半晌,转身离开,微不可闻的声音随风传来:“别装了,你心里一定恨我吧。可是姐姐,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陆家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一切,我这样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所有人眼中的下贱妖孽…”
她的话中只有酸意,丝毫不像之前那个虽然话很少却坦坦荡荡的女孩。陆允初没有愤怒,只有愧疚,她知道这些年来妹妹遭受了什么,也知道过去有很多事都怪自己。
她喜欢簪花,总是带着妹妹一起,可别人都说她好看,却说妹妹小小年纪不学好。妹妹不想戴,她为了好玩还是逼着妹妹,她倒是开心了,妹妹却被锁在屋里半个月。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那时不懂事,只觉得大人们是在玩笑,却没料到这对于一个孩子是多大的伤害。
只希望妹妹可以得偿所愿,在太子的庇护下不再受到伤害…
她看了一眼妹妹在风中逐渐模糊的背影,也转身离开。她想起了妹妹那天说过的话,想起她说一定会离开这里,可到头来,她却自己先进到了那座坟。
罢了,人各有志。
她取来花瓣,做起了桃花糕。侍女让她别太难过,也不要再想太子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学做糕点曾是为了进了太子府可以用得上,但更多的,或许还是怀念那段过去的年岁吧…
那时妹妹还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就像大多数小孩一样爱笑爱闹,也喜欢吃糕点,她总是和小五抢,两个人痛哭流涕。可胖乎乎的小太子早就在一开始取走了自己的糕点,躺在树杈上晒太阳。
“好蠢啊…”
他俯视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小孩,抬头看向天空。
“这天真高,就好像近在咫尺,太阳也那么热,烤的人要被晒干,所以伸手够到天,到底是可以把它握在掌中,还是失去了性命?”
他总是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眼中是不合年龄的怅然。陆允初那时听不懂,可如今想来,那个胖胖的男孩大概早就看到了日后的命运。可就算他有再多的疲惫,至少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树下那两个贪玩的孩子,却更像飞蛾扑火。
这回出嫁,母亲让她带上两位侍女江流和宰予,她还有些犹豫不知道两个人想不想离开,可两个姑娘说什么都不想走。
大多数来到这里就要改了名字,可江流不改,宁肯挨打,她看上去温温柔柔,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听陆允初盘算着给她找个好去处,她立刻拒绝:“出去没什么好的,女人不能自立门户,也就是配个人家,遇到什么人都不见得。连亲生父母都能把孩子出卖,更何况丈夫,跟着您还能吃口饭,小姐,您去哪江流都跟着!”
宰予也在一旁附和,她主要是舍不得这些书,若是离开这些高门大户,她从哪里看到那么多经书。
她在初来陆家时被大家叫做粉蝶,是母亲取的,她第一次来这里时发间落了一只粉色的蝴蝶。她讨厌这个名字,后来师傅教陆允初识字,陆允初没认几个字,她却偷偷记下来,不但如此,还常常翻到老爷的院子偷书来看。
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就是可惜偷书的机会少,很多经典都读不到。她最喜欢《论语》,这是经学的老祖宗,但看的多了也觉得无趣。她不喜欢孔子,觉得一看就是个不好玩的老头,反倒喜欢宰予,尤其喜欢他晚上不睡觉,还会反驳那老头,一看就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欣赏宰予的叛逆,便改了名字,不过她的名字从不固定,若是喜欢别的人物,便又改了。
陆允初见她们决意如此,便答应下来,还让宰予多拿一些书。宰予一直想读荀韩,可在读书人看来,这算旁门左道,连偷都偷不着。陆允初知道她喜欢,一直想办法找,可最终还是没找到。
她不敢去问父亲,女子连四书五经都没机会看,更何况更深入的典籍。宰予听完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他们的手段,不读书就没脑子,自然什么都不懂,只能任人宰割。
江流听了也直点头,让陆允初记得嫁妆里的地产,到时候找些人提前收拾着,这样万一有一日被赶回来几个人还有立身之本。到时候她好好习武女扮男装,几人不至于没去处。
母亲当然不知道几人的盘算,还是想着嫁狗随狗那一套,又劝陆允初好好待大皇子,来日有个孩子地位才算稳。
但母亲可没想过,她在府中的地位从来不靠孩子伺候人以及那颗所谓的真心,她只生了陆允初一个姑娘,哥哥还是已故的秦姨娘的孩子养在膝下,她能有今日,靠的还是家世和自己的谋划。
不过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倒是丰厚,又拉着她的手念叨担心她受欺负,母亲总是严肃刻薄的样子,可如今倒多了几分慈爱。
出嫁的日子到了,她早早起来梳妆,大多数母亲都会含泪惜别,母亲对她疼爱,却只是哭了两嗓子,随即凑近她,留下一句话:“记得,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别忘了娘,让江流她们告诉娘,家里的门随时敞着,总有回来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母亲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看着红肿,确是出乎意料的灵动。她心下一惊,还想再多问几句,但花轿已经进了门。
隔着红盖头,她隐约看到哥哥的身影。三年前哥哥订了亲,可那姑娘在婚礼前日骤然离世,后来家里催着再找,哥哥却不愿,竟然自称誓不再娶,无论父亲如何骂都不管用。他是家里这一辈唯一的男丁,父亲催的急了,哥哥就以死相逼。她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但又理不出头绪。
所以母亲存的,是让自己主持家业的志向?这么说来,妹妹嫁于太子,或许不是偶然…可这怎么可能?母亲明明是那个总是围着丈夫,从来没有自己想法的人…
她身上一冷,可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温暖。她一直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里的门再也不会为自己敞开,可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有一日,自己还会回来。
在喜轿上她没有流一滴泪,她对于来日并不害怕,她不是蜷缩于别人的屋檐,回过头,还有一条可能的路,虽然不易,但并非绝路。
她只是左顾右盼,偷偷掀开帘帐一角,寻城内最高的塔,那是钦天监的问天楼,在楼顶是一颗夜明珠,一般人都上不去。
应该不会见到她了…
头仰久了有些酸涩,可就在她低下头的一瞬间,眼角却扫过眼前皇城的高墙,在一处烽火台上,有一抹红衣身影。
她转头,没有看清那张脸,但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
烽火台上的红衣女子举起手中的长剑,剑指苍天。火红的衣裳与烽火融为一体,仿佛要燃尽整片天穹。
她望着她,想起两个人的约定,想起剑鞘上的凤凰纹饰,又低下头,凝望着自己火红的嫁衣。
红衣,不止是嫁衣,更是烽火燃烬的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