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想带妹妹去宫里看两个有趣的朋友,可母亲不让,说妹妹是狐媚子。她长大了,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第一次顶撞母亲。
她从不觉得妹妹是九尾狐,而且就算她的确如此,也是自己的妹妹。
趁着家里人忙着准备中秋家宴,她在去看姑姑时带上了妹妹。姑姑对她很慈爱,但见到妹妹却换了副脸色,让她带上面纱,又开始比较两个人的像貌,说陆允初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这做妹妹的陆月钊却像是青楼乐坊出来的。
妹妹低着头,眼圈红了,陆允初轻轻揽住妹妹的肩,她小时候不懂事,总是喜欢逗弄妹妹玩,长大了却只想保护她。妹妹看着那么弱不禁风,大家又讨厌她,真的好可怜。
“姑姑,不要这样说妹妹,为什么您们总要和她过意不去?”
看着姑姑有些刻薄的脸,她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姑姑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就有股妖媚劲,能是什么好东西?而且一个小女娃,名字里却带着钊这样尖锐的字,哥哥也不知道给换个名字…果然是个妖孽!”
陆允初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妹妹确实生的柔美,一张苍白的小脸面无血色,更显得楚楚可怜,可这和妖孽有什么关系?
姑姑又开始絮絮叨叨的说陆允初和太子的婚事也该推进,到时候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将来也做太子,陆家真是有光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陆允初,就像打量着货品。陆允初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这目光让她害怕。
她环顾着这间宽阔但冰冷的房间,凝望着面前保养得当但却衰颓的妇人,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她好像看到了自己之后的命途,那是一个个母亲、薛姨娘、柳姨娘、姑姑真实的人生。
嫁狗随狗…她已经嫁给了狗,为什么还要嫁给人?连狗都守不住,又如何守的住像太子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
姑母又像往常一样骂起了宫里的女人,尤其是萧妃,还有她看起来就蠢笨的侄女。
“萧秋河…呵…装的多良善,其实最不要脸了,我们都劝皇帝不要纳那三个青楼的贱人,可这萧秋河还跟着侍奉,和青楼女子有什么区别?还有她那笨侄女,还配叫什么溪客,也想争太子妃?那孩子比小五还小,她倒谋划上了!”
陆允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像在姑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那是很多年后,一个衰老的、被早早抽干生命活力的女人,困在深宫里,和其他同样没有出路的女人在这座坟墓里打转。
头上的冠冕压的她们喘不过气,这一生都在狭小的宫廷里坐井观天,争抢着贵人们不要的残羹冷炙,等待儿子有一天飞黄腾达。可是大多数人没有儿子,就算是有,多数也在斗争中化为灰烟…
她想起了哥哥从西域带回的小娃娃,还有那可以吹散一切的风,她多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可她再也不能了。
她低下头,小声的啜泣,姑姑浑然不觉,还在教她和女人们争斗的法子。妹妹担忧的望向她,轻轻拉住了她冰凉的手。
就在这时,帘子被推开了,一袭明黄色长袍出现在眼前。
她抬头,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可是一双眼眸却那样暗沉,明明不过加冠之年,却仿佛饱历风霜,丝毫没有活力与朝气。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声音格外好听:“妹妹们来了?”
姑姑愣了一下,随即将陆月钊挡在身后,将陆允初往前推了推:“你怎么这就来了?都怪我,把这事忘了!”
太子的笑容看上去亲切,配上那张俊朗的面孔,的确令人难忘,可纵然如此,陆允初还是觉得心头一惊,下意识去寻妹妹。
眼前的男子让她害怕,这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男孩,他那双眼睛过于沉重,藏了太多看不清的情绪。
姑姑让她和太子说几句话,她低着头,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终于见他离开。
“阿允,今日你是怎么回事?往日不是挺活泼的吗?”
姑姑不满的替她梳了梳散下来的发,说婚事会如期推进,太子不久后也会纳侧妃,她要聪明点,别被旁人占了先机。
她愣愣的听,听了好半天却没有听进去一个字。直到走出宫殿,都魂不守舍。
她仰头,望向苍蓝色的天空,天空那么辽阔,却被高耸的宫墙包围其中,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楚灵总是要看向天空了。
妹妹从离开宫殿就一直拉着她的手,见她还是这样沉默,轻声问:“姐姐,都说太子妃是光耀门楣的事,你却不开心,他们都不明白,但是我明白,你不喜欢这里…你说想带我去边关,我们一起骑在马上,看尽这大好山河,你还记得吗?”
年少时的约定犹在耳畔,可如今看来,却越发遥远。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我们出不去的,那年我只当是玩笑,却害的你被锁在绣楼,害的所有人都把脏水泼在你身上,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连累你…”
她曾经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期待,只是随口玩笑,可没有想到妹妹却记住了。但这些约定,她注定只能亏欠,再也没有机会兑现。
陆月钊望着她,目光是那样深沉:“我不觉得只是玩笑,我也不觉得你把我们的约定当做玩笑。姐姐,我们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陆允初没有回答,和妹妹一起去看两位公主,可走到一半,妹妹说家里有事要先和侍女回去,她不便挽留,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
妹妹方才的眼神那么坚定,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忽然觉得心慌,可又一时想不清楚。
楚沁和楚灵还是像往常一样研究地图,见到两个人,她不由觉得心里更添沉重:“我该回家待嫁了,以后就去太子府,不能来看你们了…”
楚灵点了点头让她多保重,楚沁紧紧拉住她的手:“你真的要嫁给他了?就因为他是太子?可他之后是要做皇帝的,你看看父皇那些女人,有多少能有好下场!你还说要给我做将军呢…”
楚灵阻止她往下说:“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我们的命本不在自己手上,陆姐姐没办法。”
陆允初望着昔日的伙伴,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楚灵让她不要多想,在这里锦衣玉食很好,以后的宫宴上还能相见。
楚沁一直沉默,直到她准备起身回家,突然递过来一柄长剑。
“拿着。或许有一天,你会拿起她。”
楚沁的目光那样专注,她接过剑,望着剑鞘上的凤凰纹饰。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这把剑很沉重,就像她头顶的命运,可或许有一天,她也可以轻轻松松的举起这把剑。
楚沁凑进她,对她耳语:“在你出嫁的时候,我会在皇城最高的地方看你,你抬起头就能看到我。我希望你能看见,我在最高处的那天。”
在转身的那刻,这个一向骄傲的公主还是红了眼眶。陆允初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了那句年少轻狂的玩笑:“沁妹,你这么有魄力这么有远见,嫁谁都不如嫁你!要不你努努力,打下这片江山,以江山为聘,娶了全天下的姑娘,这样就没有姑娘需要出嫁了,需要一辈子被困在别人的屋檐!”
自己那时只是随口一提,可她的神色竟那样认真,认真到击掌为誓。
楚灵先是笑了,但很快就认真的说:“那正好,我把你的江山破了,从此以后的天下就是所有人的天下,是所有姑娘的天下!”
她还清晰的记得两个人的表情,楚沁笑得豪放,楚灵笑得狡黠,可她知道,这些心愿终究都是一场空梦。
她在家中默默等待出嫁,有时会去做几块糕点,侍女们总说她一直记得表少爷的喜好。
她只是笑,什么都不说。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了叩门声,父亲让她去前院。
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位女眷。空气说不出的沉重,她喘不过来气。
待众人落座后,父亲才斟酌着开口:“阿允…大皇子稳重,实在是良配,皇帝也有心促成,正好择个吉日…”
父亲的话忽远忽近,她只觉惊异,可在惊异中更多的还是了然,大概命运在别人手上便是如此,就算是挑个主子,也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