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桐漆的马车就停在了客栈门前,陈恪行听到消息,忙和伶儿提着大包小包下了客栈。
接他们的还是昨天见到的崔府侍卫,见到他们,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几人低调地上了路。
崔府家大业大,俗话说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这平康坊盯着,他们也只能趁天还没亮,在夜色的掩护下进了崔府。
陈恪行先前去过游府,如今来到崔府,两者都是名声显赫的权臣居所,在小童领着他们去房间的间隙,他就下意识将两者做了比较。
不同于游府的华美精巧,崔府沿袭本家的一贯格调,踏进厚重的乌木门,未见朱漆金钉,先遇一堵绵长的清水磨砖照壁,正厅门紧闭,是和大门一样的材质,仅以两道素面铜环为饰,门楣上悬着的匾额也是寻常梨木,上书“清风堂”,笔力遒劲,显然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小童领着他们往后院走去,崔府的后院并无叠石理水的奇巧,只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直通正堂,两旁是树叶快要落尽的梅树,虬枝盘错,不在盛放的冬季,便默然伫立在一旁,更显清冷幽寂。
他们的住处位于东厢,布置得素雅整齐,符合府邸的一贯风格。
见小童要走,陈恪行忙问他:“大师兄可在?”
小童恭敬答道:“大公子夜里被召入宫里了。”
“我知道了。”陈恪行点头,开始和伶儿收拾东西,之后还是等待崔元一。
直到正午,一阵马车的辘辘声隐隐传来,陈恪行激动从床上蹦起,出门前去迎接崔元一。
但没想到,那辆小巧的马车停在院落后,下来的不是崔元一,却是一名婷婷袅袅的女子。
此人风鬟雾鬓,身着紫绢宽袍上衣,下着烟纱散花裙,秀眉纤长,双目温柔安宁,见到焦急跑来的陈恪行,显然也是一愣。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男子见到他,笑着向女子介绍道:“夫人,这是大公子的师弟,陈恪行陈公子。”
“原来你就是陈恪行。”那女子忽而轻笑:“幸会,我是元一的姐姐,崔如一。”
崔如一这个名字,陈恪行确实听过,但不是从崔元一那里,而是他的发小苏陌那边。
他犹豫道:“敢问夫人可识得苏家的三公子吗?”
崔如一道:“可是苏陌那小子?他正是我夫君的三弟。”
果然!陈恪行一喜,崔如一见他对苏陌很是熟稔的样子,便邀请他进厅堂一叙。
原来,这女子便是崔元一的同胞姐姐,崔家长女崔如一,三年前嫁给长陵苏家的大公子苏诚,这几日苏诚办事路过京城,崔如一也趁此机会探望弟弟。
而苏陌就是苏家最小的公子,苏诚的弟弟,自小古灵精怪,不愿和哥哥们一样入仕,竟然偷摸着在隔壁方陵开了家书肆,与陈恪行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崔如一自然见过这个小叔子,还无意间瞥见他帮陈恪行画的画像,所以才会觉得陈恪行眼熟。
“当真是‘人间何处不相逢’。”陈恪行抚掌道,在异乡听到故乡旧友的名字,本就是令人欢喜的事情,更何况崔如一一介女流,讲起话来却也是妙语连珠,毫无闺阁羞怯之意,陈恪行欣赏之外,不禁再一次在内心感叹:不愧是百年世家崔家的人,姐弟俩都不是凡俗之辈。
“原来你就是元一的小师弟,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主动迎人入府呢。”崔如一掩嘴笑道。
陈恪行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此事还是我连累了师兄。”
“此话怎讲?”崔如一奇道。
此事说来话长,他便含糊道:“我得罪了游锦,只能倚靠师兄庇护了。”
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躲避刺杀,但前朝余孽的事不适合明面上讲出,他便只能拉游锦做这个恶人了。
“游锦?”崔如一微微瞪大眼,若有所思道:“游锦位高权重,一般人可得罪不了他,看来你和他之间另有内情啊。”
陈恪行点头道:“虽然不是我所愿,但各种机缘巧合下,我撞破了他做的一些事,所幸得师兄庇护。”
崔如一轻叹道:“游锦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立身中央枢纽,要不是年龄差得有些大 ,怕是父亲会想法设法将我嫁给他。”
“游家可是权宦,崔太保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陈恪行错愕道。
崔如一苦笑一声道:“崔家是百年世家,可是以现在的目光看百年前的崔家,也不过是权宦家族罢了。”
拉拢游家,不仅少了一个朝堂上的心腹大患,还能增强世家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陈恪行明白崔如一的未尽之言,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低沉。
陈恪行想摆脱这种压抑的氛围,故作轻松道:“如此看来,所幸夫人与游锦年龄差得大,我瞧那游锦行事骄纵,向来在婚姻上也不是好相与的人。”
“你这话却是错了。”崔如一笑道:“游锦样貌文采具是一流,虽然骄纵,但也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至今仍是不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见陈恪行一脸的匪夷所思,崔如一倒也不再解释,只是掩嘴轻笑。
突然,她想到一件事,问道:“恪行,你可有婚配?”
陈恪行一愣,摇头道:“幼时顽劣,猫烦狗嫌,哪里会有姑娘喜欢我?”
“婚姻之事,可不等同于两厢情愿。”崔如一苦笑,眼神却是温柔的:“不过你和元一倒是一类人,别看他现在这个稳重样子,四年前父亲想让他与温氏联姻时,他却铁了心不答应。”
陈恪行奇道:“师兄至今未有婚配,难不成是有心爱的女子?”
崔如一摇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谁知道呢,他的心思,谁都猜不到。”
……
离开崔如一的院落时,已经临近傍晚。
那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崔府的总管家,姓许,陈恪行也跟着府中人唤他一声“许管家”。
当他问许管家崔元一一般什么时候回来时,许管家摇头,面带歉意:“大公子公务繁忙,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回来。”
陈恪行惆怅地叹气,再次回到屋子里,和伶儿打起双陆牌解闷。
……
政事堂
按理来说,现在已经到散衙的时候,但十几个官员却一个都没离开,沉默地处理手中的事物,手上没事的也硬找些事干,只盼没人注意到自己。
原因无他,只因游锦和崔元一都留在了这里。
崔元一留下处理公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众人也都习以为常,而且他为人温和,即使属下先离开也不会动怒,还会笑着向他们告别。
他们不敢离开的原因,大都在一袭朱红官袍,面色冷淡批改奏章的游锦上面。
游锦是什么人?散衙时绝不含糊,到点就走人的利落人。这个时间,如果是平时,他早就不知浪荡到哪个花街柳巷,或者和京城的一群纨绔子弟到京郊骑马打猎游玩了,今天竟然主动留下夜直?!
他虽然年轻,但因为身世与老成的手段,在这群比他大了将近一轮的官员里积威甚重,而且他恣肆妄为的名声传得太广,谁也不敢尝试得罪他会有什么后果,便只能苦哈哈的主动留下,陪这尊大佛一起夜直。
月上柳梢,崔元一瞥向窗外,看到官员们苦瓜似的脸,轻叹一声,放下笔道:“夜深了,诸位快回府吧,不要误了明日的早朝。”
众人大喜,谢过崔元一,有些人的目光却悄悄瞟向游锦。
游锦也搁下笔,似笑非笑道:“我看诸位大人在政事堂练字贴练得着实辛苦,还是回去歇歇吧。”
几个官员轻咳一声,悄悄藏起底下练了一半的王右军,灰溜溜地离开了。
众人走完,政事堂安静得只闻秋蝉喓喓,崔元一面色平静道:“游平章事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崔中书倒是个爽快人。”游锦面带笑意,眼神却是冰凉:“你把陈恪行接到府中了?就这么担心我动你的好师弟?”
“师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做师兄的总要照拂一二。”崔元一手中笔不停,淡淡道。
“说得倒好听。”游锦嗤笑道:“孙仲言已经在宫中了,你猜不到他要做什么?”
“师父的事,我无权置喙。”崔元一回他后,见游锦深沉难测的眼神,提醒道:“但如果你要动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游锦反唇相讥,见天色已晚,又抱怨道:“都怪你,害我今晚去不了秾丽坊了。”
秾丽坊是京中声名远扬的花街,他自己风流罢了,竟还敢故意在崔元一面前提起,怀着的就是作弄他的心思。
崔元一不理他的撩拨,合上奏章道:“我先走了,游大人请便。”也不看他,起身径直离开政事堂。
游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眯起眼,心中那个想法愈发笃定。
崔元一啊崔元一,必要时刻,一个无所事事的师弟和一个潜在的敌人,你又会怎么选择呢?还会像今天一样在意所谓的“同门情分”吗?
游锦冷笑一声,也离开了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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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