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上街买吃食,行至半途,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陈恪行一愣,看向身前之人,只见他一身利落的短袍,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面容平凡,却自有兵刃的冷冽之气。
他轻声道:“我家公子请客人至万峰楼一聚。”
心有所感,陈恪行抬头一望,眼前是一座装潢优美的二层酒楼,似乎有意仿宫阙的飞檐翘角,檐角上挂着一只铜铃,风一吹便发出叮铃脆响。
此刻,二楼的的一扇万字纹窗棂单独被敞开,陈恪行顺着窗户望进去,恰好对上一双温润含笑的眼睛。
看到陈恪行,崔元一举起一青色茶盏,遥遥向他致意。
“崔……!”伶儿也察觉到不一般,捂着嘴小声惊呼。
他乡遇故知,陈恪行垂眸一笑,对眼前男子道:“劳烦带路。”
不一会儿,那个男子就带着他们主仆二人上到二楼雅间。
这里布置得素净淡雅,崔元一关了窗,其间缭绕的茶香就更加明显,三年不见,他一如记忆中的冲淡平和,犹如这满室茶香袅袅。只是看着他,陈恪行就安心平静不少,游锦抛给他的那堆问题也暂且放下。
陈恪行上前,笑道:“大师兄,别来无恙否?”
崔元一给他沏了盏茶,回道:“我自是别来无恙,师弟看上去却不大好。”
被游锦这么说,又被崔元一调侃,陈恪行哎呦叹气,故作伤心:“师兄久不见我,作师弟的还以为崔中书不认我这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了呢。”
“如此,那我当初在瓦安就不该认你这个师弟了。”崔元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略嫌浮夸的表演。
陈恪行忙道:“那可别,如今师弟大祸临头,还指望师兄看在同门情谊上救我一把呢。”
“游锦还是难为你了?”崔元一皱眉问他。
果然,游锦找自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崔元一不会真的置他于险地。
陈恪行了然,之前的犹豫彷徨一扫而空,笑道:“没有,不过我在密室中找到的东西被他取走了。”
“你是说那把长命锁?”
陈恪行在信中提到他在疑似前朝余孽的密室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但没提到是长命锁,见崔元一直白地说出来,陈恪行惊讶问他:“师兄怎么知道是长命锁?”
崔元一淡定地抿了口茶,问他:“你与游锦因缘际会,那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陈恪行想了想,道:“好像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大臣。”
“不错,那你知道他的职位是什么吗?”
见陈恪行茫然,崔元一自顾自答道:“游锦,字庭燎,太傅游敬独子,十四岁出仕,户明六年的状元,历任京兆府户曹、礼部员外郎、给事中,至今已官拜正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掌画三省,持衡钧轴。其位望之崇,权柄之重,满朝文武罕有匹敌。”
听到这一串名号,陈恪行倒吸一口冷气,他料道游锦身份不凡,但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然就是一朝宰相了。
不过,既然崔元一是中书令,那游锦名义上便是他的下属,难道他们是共事关系?
他问出这话时,崔元一先是诧异地看向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恪行,你真是一点朝堂的局势都没了解啊,以后为官,还是当心些好。”
陈恪行从明照堂回方陵后,确实是闲散过日,他自称的“纨绔子弟”倒也不全是信口胡邹。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道:“师兄教训得是。”随后听崔元一娓娓道来:
当今朝廷大抵可以划分为三个党派,首先是以晋王为首,坚定支持正统的保皇党,先帝去得匆忙,当今皇上登基时不过十岁,现在六年过去,晋王想法设法帮小皇帝收复皇权,但皇帝本人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叫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随后便是以崔家为首的世家,谈到这里时,崔元一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讲合适。
陈恪行知道他身为世家领袖有自己的难处,忙道:“这我还是知道的,大师兄还是说说那最后一个党派吧。”
崔元一点头,继续讲起游家。
先帝盛年驾崩,膝下只有年幼的太子,弥留之际便命了三位托孤大臣,其一是自己的弟弟,忠心耿耿的晋王,然后是当时的参知政事张简,最后是太傅游敬。
游敬此人,最初不过一无名小卒,科举高中步入朝中,甚得先帝青睐,一路高升,一直到太傅职位,先帝去世后更是权势滔天,要不是有晋王和张简制衡,可谓是只手遮天。
听到这,陈恪行问他:“先帝英明神武,难道没有防这个外臣的心思吗?”
答案显然是有的,只是游敬这个人太有才干,一国命脉的兵权半数掌握在他手上,谁又敢动他?
原来,游敬现在虽是文臣,但在先帝去世,新帝年幼,世家人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北方突厥,南方南诏,各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期间大大小小发生过几十次战争,可以说大多数是倚靠游敬的周旋抵抗才保了大周平安。时至今日,各州驻扎的军队首领不少都是游敬亲手提拔的人,皇帝和世家的人有时使唤他们都要看游敬的意思,更不用说彻底掌控了。
除此之外,游敬的妻子时婉从,也就是游锦的母亲,是定北王时闵最为怜爱疼惜的小女,虽然远在边关,但其秀慧美名远传京城,彼时游敬还是兵部侍郎,因公前去定北王府所在的泉州交涉,恰好遇见出门游玩的时婉从,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成就一段佳话。
红颜薄命,时婉从在游锦两岁时就因病去世,定北王痛惜小女,对游敬这个女婿也冷淡下来,但因着游锦,定北王的兵权还是牢牢掌握在游家手上。
怪不得游锦是那样恣意妄为的个性,游家的权势,当真算得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想到游锦说过的二师兄也帮他求情,陈恪行心思一转,一会不妙的预想在脑海中浮现,他看向崔元一,踟蹰道:“游锦说二师兄帮我求了情,难不成……”
崔元一沉声道:“半个月前,继安与游锦相携游于漱玉堂,之后,游锦声称与他一见如故,大办宴会十五天,任继安为府中幕僚。”
“什么?二师兄投奔游家了?那他和你岂不是要……”
陈恪行终究没把“作对”两个字说出口。
崔元一平淡道:“他本就不是甘心平庸之人,有此作为,倒也不意外。”
他看向陈恪行,深黑的眼瞳带上些审视的意味:“恪行,以你的才学,此次中举后必然为仕,你今后又是什么打算呢?”
陈恪行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道:“我……只想做个地方父母官,继承家产,侍奉老父,娶一位娴静温和的妻子,有一两个孩子,闲暇时刻与友人游山玩水,年老后含饴弄孙,便觉得不负此生了。”
说完,他自己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平淡庸俗,不好意思起来,扳着手指,等待崔元一的批评。
没想到,崔元一沉默半晌,最后轻笑一声道:“如此甚好。”
咦?陈恪行看向崔元一,从他平静的面容看出这话确实不是反讽。
“以你的才干,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轻而易举,但你却没有丝毫野心,也许这就是师父欣赏你的原因吧。”
“大师兄过誉。”陈恪行忙摆手,孙仲言的三个弟子中,属他最调皮懒惰,他宁可相信孙仲言是一时眼花收了他也不信他是欣赏他这样的个性。
崔元一见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笑而不语,继续道:“你之前问我怎么知道是长命锁,是因为游锦在拿到后的第二天,就把这把锁带给了我。”
“我与他虽然立场不同,但在前朝余孽的态度上,我们都坚持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恪行,你将在山寨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我总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近些年对付他们最大的突破口。”
……
再次回到客栈,伶儿因为侍奉在外面,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一路蹦蹦跳跳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陈恪行却是难得的面带忧色,心事重重的样子。
崔元一听闻他对床下机关和密室密道的描述后,面色愈发凝重,竟有亲自动身查看的意思,待他问起,崔元一却摇头,颇有种天机不可泄的意思,只含糊道这个遗址与长命锁可能牵扯到一桩前朝秘辛。
更让他担心的是,临走前,崔元一突然道:“恪行,待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你先搬到崔府上吧。”
接触到陈恪行疑惑的视线,崔元一缓缓道:“那种密室,我幼年跟着师父曾探过一次,虽然看似只有一个房间,但其下却另有乾坤,我担心……当时密室中的人不止你和匪帮的两位。”
不止他和匪帮的两位?陈恪行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据崔元一所言,密室石桌底下应当还藏有一个机关,那件密室底下也可能藏着一个空间,而崔元一和师父当年在探过那个相似的密室时,之后竟陆陆续续有六批杀手刺杀过他们,抓住他们后就服毒自杀,只能从死状看出他们中的是前朝一种宫廷秘药。
逃过了游锦,竟然还有杀手这一劫。此时,陈恪行不知是先忧心自己性命还是先感叹自己命运多舛了。
既然崔元一主动相邀,陈恪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晚便收拾东西,准备暂住崔家。
收拾到最后,他突然从桌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里面装得正是那两块精美的金叶块。
当初游锦说拿着这个上门就可以联系到他,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不过……
想到游锦前几日待他的随意态度,那个在山上杀人眼都不眨的游锦竟然真的会这么放过他?
他原先已经做好与他长久缠斗的准备,没想到他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倒让陈恪行有些不知所措了。
算了,人活一世本来烦恼就够多了,何必再生疑窦让自己不痛快?
陈恪行放下手里的锦囊,继续忙活着自己的收整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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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