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拏云坐着秦思勉的车离开达瓦,前往县城下榻。
似乎每到这种时刻,她都拗不过她的女儿,她还要秦思勉看着她,不许她再来达瓦,她写:【你得信我。】
她八月十四天黑前就会戴上眼罩,保证八月十五这一整天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任何人。她害怕自己的眼睛会像杀了肖君原一样杀了其他人,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她在意的人里面,当然以她的母亲最为重要。她始终认为那一眼挑动了因果。
戚拏云没有经历过分娩,但她从许多朋友、同事还有网络上了解过这种感受,但了解仅仅只是了解,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肉/体上没有,但精神上似乎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现在又像是一次精神分娩。
她想留在她身边,想陪着她,甚至已经让步到八月十六后无论什么结果就会离开达瓦,可她的女儿还是不同意。
她振振有辞:【女儿本来就是要说服妈妈的,女儿要是比不过妈,人类还怎么进步社会还怎么发展?你被我说服,应该感到很欣慰好吗?】
风岐说不了话,戚拏云自然听不到那一声“妈”。
风岐大约六岁之后就改口叫“妈”,而不是“妈妈”,原因很简单——这种叫法很成熟,像大人。但她单独叫“妈”时,总是在普通话与吴语的交界处,像“姆妈”,又不完全是苏州话里的“姆妈”,前面那个“姆”字只在鼻子里闷一下,后头的“妈”叫得十分洪亮。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又时不时开始喊“妈妈”了。
我把女儿教坏了,戚拏云想。不止是现在想,过去也想过无数次。
风岐上楼找发绳太久,她后来还是跟了上去,一上二楼就看到她正好出房门,手捂着嘴干呕,人又冲了回去。
没两分钟她出来,恰好撞见她,手还捂在嘴上,脱口就是一个谎:“呃......我可能怀孕了。”
那一瞬间,戚拏云下意识地沉脸皱眉:“不许撒谎。”
她知道她焦虑严重的时候容易干呕,呕到眼压脑压高都是常事,只不过了解到这些,已经是这些症状出现在风岐身上很久以后了。
她才是她的妈妈,她才是那个把她带回来的人,可这些还得要叶惟一一告诉她。就像意识到她撒谎成性,也晚了很久。
她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可她的女儿和她说:“其他小朋友都很羡慕我呢好吧?他们觉得我妈可酷了。”
她知道是谁教给她的“不许给妈妈丢脸”,也知道是谁教给她的“不要打扰妈妈工作”,她不希望他们这样教她,可她的女儿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你现在不为我骄傲吗?”
她认为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而风岐认真地问她:“是有法律规定妈妈必须要是什么样的吗?”
“妈妈,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去适应框架?”
她当然知道她撒谎是为了什么,同她对立良久,还是先软了声气:“妈妈知道你是紧张妈妈,你不想妈妈担心你,但是……”
话音未落,风岐捂着嘴拽着戚拏云向楼下跑,声音嘶哑:“妈,你先出去、先出去,算我求你,别留在这儿……”
——
发现和之前一样,依旧只有她自己无法离开赤月山,风岐跪在山道边的平台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之前和霍宁半开玩笑着说:“九嶷在搞我不代表应柏没搞我,前有狼后有虎我这什么鬼日子?”
可现在,她不由得恐惧起来,梦里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会有和妈妈一样的眼睛?
不,她知道她是谁,但是她连想起她的名字都会浑身战栗。
她不能说,谁都不能说,除了应柏。
她不能再激怒她了,在梦里她已经遭受了惩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那样的惩罚。
趁着在房间里的那一会儿工夫,她打开过电脑,又提起过笔,但什么都不敢记下,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电流几乎还在沿着她的脊骨上下游走,她眼前还是自己挂在那棵树上的血肉组织,应柏怎么还不回她的电话?
到底是谁要谁死?
谎言说多了是会遭反噬的,譬如她很早就形成了怀疑一切的习惯。所以戚拏云所说的丛辛给的批命,风岐无法完全相信。
还像假的,周遭的一切全都像是假的。
她只相信靠自己的知识体系可以解答的事物,而现在一桩桩意外超出这个范畴,给她引起一场又一场自内向外的崩塌。
她搭不起一个去理解这些事物的体系了。
回安宁之家的路上,经过一个急弯,海拔陡升,车子颠了一下,风岐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次真的能把我收回去,其实也挺好的。
太累了。
不想再用排除法了,没想过短短几天,她竟然宁愿始作俑者就是九嶷。
凡事果然不能比,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
“没醒。”楚天阔比戚拏云晚一天到,医院院长看在邹云升的面子上还是给她透露了一点应柏的消息,他那里有护工陪护,人进去就一直昏迷着,指标很差,但还吊着一口气。
风岐蹲在院子里,无论如何,人还活着,活着就好。
稍稍冷静下来,那个梦中的感受无比真实,就像应柏所说的......记忆。
现在更像是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后的连锁反应,根本找不出起点在哪里,她也早分不清自己的每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天黑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到八月十四了。
风岐开始有些犯困,微微一晃,骤然回神,狠狠咬上自己一口。
不敢睡。
据说人类不睡觉的最高记录是11天,而大多数人睡眠被剥夺两到三天后就会开始产生严重的认知受损与情绪失控,她还能撑多久?
重点是,这些法子,究竟有没有用?
找不出规律,探不出原因,就永远都在鬼打墙。
谁能靠猜过一辈子?
仰头遥遥望向赤月山的方向,她抿紧双唇,良久,她打字给霍宁看:【明天晚上我进去。】
不如还是按照她的直觉好了,或许现下这情形的理由很简单——她上辈子得罪的人,太多了。
——
不想矫情,不想煽情,可那一行“妈妈,要是我真的没有了,你要好好的哦。”在聊天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这话很无耻,她想,真是不负责任。
一字字删除干净,退出聊天框,风岐从手机相册里翻出阿婆的那封信,坐在阳台地上抱着腿,又看了一遍。
——你每次讲起这个故事,阿婆会问你,那是谁啊?你总是和阿婆讲:“不告诉你,我的秘密。”私心来讲,阿婆其实很害怕你遇到他,因为阿婆不晓得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后来阿婆又想,我的嶷嶷这么聪明,而且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阿婆相信嶷嶷不会看错人,但是如果他不好,不要瞒着你妈妈,要告诉你妈妈,一定要让你妈妈知道,晓得了吗?
——嶷嶷,对不起,你来我们家,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阿婆有时候会想,好像把你当成了你妈妈的替代品,阿婆是个很自私的大人,是阿婆把你困住了。阿婆这辈子过得窝囊,也带你一起受气......
风岐倏忽熄灭了屏幕,怒火又从心口熊熊燃起。
为什么自省的永远是受害者?
为什么阿婆临走前还在想这些?
是不是还是因为她太没用了?
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思绪,戚拏云带着哽咽的语声传来:“乖宝,等过年,你跟妈妈一块儿,去把阿婆的墓迁走,好不好?”
风岐的呼吸忽然窒闷,喉头像塞着块被扔进水里的干海绵,倏忽间蓬得飞快。她不会承认,在某些时刻,她动过自己悄悄撬开墓石、把阿婆的骨灰盒抱着藏回家的念头。
她曾经听叶惟提过一次想单独下葬的事,但戚腾的墓十多年前就定了,还是双穴,叶惟的名字也早早刻了上去。
叶惟那时说:“阿婆讲着玩的。”
她知道阿婆为什么没有坚持,因为舅舅肯定不会同意,阿婆怕自己去世之后,她和妈妈难做。
“你舅舅松口了,等过年,我们把阿婆的墓迁走。你要陪妈妈的,你不能丢下妈妈的,妈妈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知道吗?”
“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妈妈的。”
怒火被熄灭了,风岐低头看着腿前的一小片水迹。
对不起啊,妈妈,她心里悄悄讲。
对不起啊。
——
山薮外,霍宁看着风岐一步步向内走,次第的红色赤月天女花在她脚下铺开一条长路,她身上的衣服缓慢变化着,消失在她们视野里时,她完全变成了应柏那张画像上的人。
楚天阔拼命揉眼睛:“这是......真的......”
霍宁微微叹了口气:“走吧。”风岐有时候控制欲太强,要她们在她进去后就离开赤月山,但她们俩打定主意留在安宁之家等,反正这家伙进去了,也没法知道她们在哪儿。
霍宁笃信,风岐已经放过了自己,那么九嶷也会放过她。
吴浔于风岐而言一直是如同引路人一样的存在,有吴浔为她保驾护航,是在帮她对抗自己。
风岐只要心气在,人就没事儿。
楚天阔则认为九嶷只留一个“八月十五”就是算准了风岐的脾气,这就是把她给硬逼进去的。
即便互相安慰、互相打气度过了一个夜晚再加一个白天。在这个本该团圆的晚上,看着一轮血月缓缓升起,霍宁坐在凉亭里还是紧紧握住了楚天阔的手。
血月硕大,像一只冷静的眼。
楚天阔被她冻得一激灵,循着她的视线望向一轮皎白的月亮:“怎么了?”
时间如同被无限拉长,凌晨三点多时,山鬼书出现了变化,霍宁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血月升起到现在过去了三个多小时,风岐的山鬼书原本还在她的身上,依旧是那四个字。
变化的不是风岐的山鬼书,而是她的。眼下,大山鬼的名字已经自原来的祝天虞被更换成了一个不知该说是新生亦或是重生的人名——宋涿光。
小山鬼还未出现,或许就像祝天虞找到宋涿光一般,宋涿光或许需要用上许多年,去找到自己的继任者。
大小山鬼的交接仪式也是要通过溟山的。
霍宁哑声道:“风岐......真的是外援。”
楚天阔喜极而泣,正要给戚拏云打电话,却被霍宁一把叫住:“等等!”
对上霍宁惊恐的眼,楚天阔的笑容僵住了:“怎么了?”
风岐的山鬼书,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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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血月